第五章 手艺(三)算盘(64秋-65春) (第2/2页)
陈老三倾囊相授。他教***看账目的“眼力”,哪些票据可能有猫腻,哪些账目容易出纰漏。他教***打算盘的“手法”,如何省力,如何快捷,如何复核。他甚至教***写那种老式账簿要求的工整小楷,字要小,要匀,要清楚,不能涂改。
“账本是给人看的,更是给时间看的。”陈老三说,“十年后,二十年后,有人翻出这账本,每一笔都得明明白白,对得起良心。”
***学的,不止是“术”,更是陈老三身上那种老派账房先生的“道”——严谨、细致、一丝不苟,对经手的每一个数字负责。
几个月下来,***成了陈老三离不开的帮手。队里年终决算,那么繁琐的账目,他协助陈老三,算得又快又准,分毫不差。社员来对工分、查账目,他解释得条理清晰,让人心服口服。陈老三逢人便夸:“建军这小子,脑子就是活络,是干这行的料!比他叔我强!”
***脸上,也渐渐有了点笑模样。他似乎找到了一条缝隙,一条可以让他稍稍透口气、证明自己“有用”的缝隙。大队部的算盘声,成了他新的寄托。那把破旧的竹算盘,被他拨弄得珠圆玉润,泛着温润的光泽。
1965年春,陈老三觉得自己年纪实在大了,眼花得厉害,打算向大队支部推荐***接自己的班。他在支部会上,把***夸成了一朵花:“这孩子,正直,细心,账算得清楚,为社员办事公道。是咱贫下中农的好后代!我以我这把老骨头担保,他当会计,出不了错!”
支部会上烟雾缭绕。大队长抽着烟袋,半晌没说话。治保主任咳了一声,慢悠悠开口:“老陈,建军这娃是不错,我也知道。可他家那情况……他四爷爷王泽喜,那是历史反革命,被政府镇压的。这会计是管钱管账的重要位置,政治上必须绝对可靠。让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来干,万一出点差错,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一码归一码!”陈老三急了,“建军家是贫农!他爹是正经庄稼人!他四爷爷是他四爷爷,都隔了房头了!再说了,建军这大半年,表现咋样,大伙儿都看得见!”
“表现是表现,成分是成分。”大队长终于敲了敲烟袋锅,一锤定音,“老陈,你的心意我们明白。可政策是红线,不能碰。***可以用,继续给你帮忙,但正式会计,不行。这事,没得商量。”
会散了。陈老三蹲在门口,闷头抽了半晌旱烟,才佝偻着背,走回大队部。***正在那里,把最后几笔账目誊写到新账簿上,字迹工整清秀。
“建军啊……”陈老三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咙里。
***抬起头,看着陈老三的脸色,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放下笔,轻轻合上账本,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平静:“陈叔,没事。不让干,俺就不干了。这大半年,谢谢您教俺。”
他把那把自己用了大半年、磨得光滑圆润的竹算盘,轻轻推到陈老三面前。“这个,还给您。”
“你留着,你留着用……”陈老三连忙推辞。
“不用了。”***说,声音很轻,“以后……大概也用不上了。”
他走出大队部。春光正好,大队部门前的杨树已经绿意葱茏。他站在阳光下,却觉得有点冷。木匠的门关了,唱戏的路断了,如今,这把看似最稳妥、最凭技术的算盘,也没能为他拨开一条哪怕最窄的通道。
原来,有些墙,是无形的。有些线,是刻在血液里的。任凭你手艺再精,算盘拨得再响,也跨不过去,算不清楚。
他慢慢走回家。路上遇到几个社员,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建军,账算完啦?”“建军,多亏你,今年分粮清楚多了!”
他笑着点头,应付着。心里却一片空茫。
回到家,他看见墙上贴着的月份牌。1965年,春天。他二十一岁了。学木工,学唱戏,学会计。三次尝试,三次碰壁。每一次,他都以为抓住了一点光,可那光,总是很快熄灭,留给他更深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
他还能学什么?他还能往哪里去?
灶屋里,易秀兰正在准备晚饭,炊烟袅袅升起。院子里,弟弟妹妹们在玩耍。平凡,安稳,甚至有点沉闷的生活,像水一样在他周围流淌。
可他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石头,沉在水底,看不见光,也喘不过气。
(第五章《算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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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下一节:《瓦上霜》(1965年夏-1966年春)
学艺之路接连受挫,***在病中与自家漏雨的屋顶对峙。那把尘封的祖传瓦刀,似乎正发出无声的召唤。这一次,他选择的,会是另一条绝路,还是一条被所有人遗忘的、通往“安身”的古老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