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世:太行山的种子 (第2/2页)
最小的女孩,大概五六岁,抱着李大的腿不撒手:“奶奶,你也走……”
“奶奶老了,走不动了。”李大娘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擦去女孩脸上的泪,“丫丫乖,跟着陈老师,学认字,长大了给奶奶写信。”
陈老师。
村里人都这么叫陈树生。
林征看着这一幕,胸口像堵了块石头。
转移的队伍钻进山里。山路崎岖,秋日的太行山已经有些冷了。落叶铺满了小路,踩上去沙沙作响。
林征牵着丫丫的手,小女孩的手很小,冰凉。
“陈老师,”丫丫仰头看他,“咱们去哪?”
“去安全的地方。”林征说。
“那还回来吗?”
“……回来。”
“什么时候?”
林征答不上来。
陈树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走了大半天,中午时分,他们在半山腰一个山洞里休息。王大山留下的粮食不多,每人分到一小把炒米,就着山泉水咽下去。
孩子们饿得肚子咕咕叫,但都没哭闹。这些战争中的孩子,过早地学会了忍耐。
“树生,”老马凑过来,压低声音,“班长可能回不来了。”
林征点点头。
“你说,咱们这么坚持,有用吗?”老马看着洞外的群山,“鬼子那么多,装备那么好,咱们躲在山里吃野菜,能赢吗?”
这个问题,李振良被问过,现在陈树生也被问到了。
林征沉默了片刻。陈树生的记忆、李振良的信念、赵铁山的愤怒、张二狗的懵懂,都在这一刻交织。
然后他说:“不是能不能赢的问题,是必须坚持的问题。咱们退了,丫丫她们怎么办?李大娘她们怎么办?”
老马愣了愣,随即苦笑:“是啊,没得选。”
下午继续赶路。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预定集合点——一个更隐蔽的山谷。已经有十几个战士等在那里,都是分散转移过来的。
但没有王大山。
天色渐暗,山谷里升起篝火。战士们轮流站岗,其他人围着火堆休息。粮食已经吃光了,大家只能喝热水充饥。
丫丫靠在林征怀里睡着了。小女孩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梦里还在喃喃:“奶奶……”
林征抬头看星空。
太行山的夜空很清澈,星星又多又亮。如果没有战争,这该是个美好的秋夜。
他想起了张二狗,那个死在北大营月光下的少年;想起了李振良,那个相信“会赢”的学生兵;想起了赵铁山,那个用大刀砍了八个鬼子的沧州汉子。
现在,他是陈树生,一个教孩子认字的八路军战士。
四世轮回,四个不同的人,却都在做同一件事:在绝境中,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什么。
深夜,哨兵突然发出警报。
“有动静!”
所有人立刻惊醒。战士们抓起枪,把孩子们护在中间。
山谷入口处传来脚步声,还有日语的低语。
鬼子追来了。
“老马,带孩子们往后山撤!”一个干部下令,“其他人,跟我掩护!”
“树生,你腿不行,也撤!”老马拽了林征一把。
林征看了看怀里的丫丫,又看了看那些端枪准备战斗的战士。
陈树生的腿确实不行,跑不快。但他识字,会教孩子,能把这些孩子带大。
而掩护的战士们,可能都会死。
“走!”老马推了他一把。
林征咬牙,抱起丫丫,跟着老马和其他孩子往后山跑。另外两个伤员也跟上来,一个背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个牵着两个稍大点的孩子。
身后传来枪声。
激烈的交火在山谷里回荡。八路军的装备差,但地形熟悉,利用岩石和树木做掩护,顽强阻击。
林征拼命跑。左腿的伤口崩开了,血渗出来,每跑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不敢停。
孩子们在哭,但都忍着不发出太大声音——这是这些天陈树生教他们的:遇到危险,要安静。
跑了不知多久,枪声渐渐远了。
但危险还没结束。
“那边!”一个伤员突然指向右侧山坡。
几个鬼子从侧面包抄过来了!
“分头跑!”老马嘶吼,“能跑一个是一个!”
队伍立刻散开。林征抱着丫丫往左,老马带着两个孩子在右,两个伤员各自带着孩子往不同方向跑。
鬼子分散追赶。
林征拼命跑,但抱着孩子,腿又有伤,速度越来越慢。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钻进一片灌木丛,把丫丫藏在里面。“丫丫,别出声,等老师回来。”
丫丫惊恐地瞪大眼睛,但点了点头。
林征转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粗树枝,站在灌木丛前。
三个鬼子追了上来,看见他,停下脚步,端起了枪。
林征看着他们。
这一次,他没有武器,没有战斗力,腿还受了伤。
但他是陈树生。
是教丫丫认字的陈老师。
是李大娘托付孩子的八路军战士。
他不能退。
一个鬼子用生硬的中文喊:“投降!不杀!”
林征笑了。他用尽力气,用最标准的普通话回答:
“我是中国人。”
然后举起树枝,像举着一把枪。
枪响了。
第一颗子弹打中他的右肩,他晃了晃,没倒。
第二颗子弹打中左胸,血迅速染红了军装。
第三颗……
林征倒下去。视线开始模糊。
最后的60秒。
他艰难地转头,看向灌木丛。丫丫的小脸在树叶缝隙间,泪流满面,但死死捂着嘴,没发出声音。
好孩子。
林征用最后的力气,对她做了个口型:
“活下去。”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走马灯开始转动:
太原的师范学校,窗明几净的教室。
老校长站在讲台上讲《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
离校那天,废墟上的告别。
参军,领到军装,太大,李大娘帮他改小。
平型关,第一次开枪,手抖得厉害。
教孩子们认字,丫丫写得最认真。
李大娘说:“娃,教孩子认字,是大功德。”
刚才,丫丫问:“咱们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回不来了。
但总有人会记得,这里曾有个陈老师,教孩子们认过五个字:
中国、八路军。
那个意念如期而至:
“记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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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0月22日,夜9时08分
死亡确认
存活时间:2个月4天(从参军到死亡)
最后选择:用身体掩护孩子,口型“活下去”
死因:多处枪伤,失血过多
击杀记录:无(此世未击杀敌人)
遗言记录:“我是中国人”(普通话)、“活下去”(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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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间隙:6.7秒
这一次的漂浮,四份记忆同时涌现。
张二狗的白面馍,李振良的“会赢的”,赵铁山的“给娘带话”,陈树生的“教孩子认字”。
四种不同的生命,四种不同的死亡,四种不同的坚持。
林征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发生某种质变。不再是简单的记忆叠加,而是开始形成一种……理解。
理解这个民族在最黑暗的时刻,为什么还能坚持。
因为总有人在守护着什么:一口饭,一个信念,一份孝心,一个孩子。
然后,新的剧痛。
更潮湿,更炎热,完全不同的环境。
轮回第五世,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