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满上京 (第2/2页)
珠子未碎,只是裂了道痕。而她,他以为已经忘了——不,不是忘了,是将她埋在心底最深处,用层层冰封裹住,不敢触碰。
可现在,冰封裂了。
“备轿。”沈阙直起身,声音冷得像檐下冰棱,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气,“去明珠阁。”
沈青心头一跳:“相爷,此刻去恐怕不妥。赵尚书还在里面,若是撞见……”
“撞见又如何?”沈阙打断他,目光仍锁在画像上,“告诉她,姓沈的故人来访。她若不见,我就在那里等。”
“可是——”沈青还想再劝,却在触及主子眼神时噤声。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
像是绝望的旅人在沙漠中跋涉多年,终于看见绿洲,却不敢确定是海市蜋楼还是真实。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也不会放手。
沈青躬身:“是,属下这就去备轿。”
他退出雅间,轻轻带上门。
室内重归寂静。沈阙走到窗前,推开整扇窗。寒风裹着雪沫扑面而来,吹动他玄色大氅的衣摆。
明珠阁门前依旧热闹。又有几辆马车停下,下来的女眷披着华贵斗篷,在侍女搀扶下步入店内。孙掌柜在门口迎客,笑容满面,应对得体。
沈阙的目光却越过这些人,落向三楼那排竹帘。
帘后的人影动了动,似乎站起了身,走到栏杆边。隔着一条街,隔着纷纷扬扬的雪沫,他其实看不清她的脸。
但他知道,那是她。
陆晚笙。
他的妻。
他亲手写下休书、逐出府门,又眼睁睁看着她“投湖自尽”的发妻。
五年了,她换了名字,换了身份,甚至换了性情——画像上那双眼睛,再没有从前看他时的温软笑意,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和一种经风历雨后的疏离。
可她腕上那道疤还在。她斟茶时翘起的小指习惯还在。她爱用的白玉兰簪还在。
还有阿沅。
沈阙闭了闭眼,脑中浮现那孩子的眉眼。画师没画孩子,但沈青打听来的消息很详细:四岁零七个月,随母姓云,单名一个沅字,活泼聪慧,极得云殊宠爱。
四岁零七个月。
时间倒推,正是他写下休书前两个月。
那个雨夜,她在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哭着求他听她解释。而他坐在门内,面前摊着心腹刚呈上的“铁证”——陆父与北狄往来的密信,盖着陆家私印的军械图,还有几个“证人”的供词。
他信了。
或者说,他不得不信。陛下已经暗示,陆家尾大不掉,该清理了。他是丞相,是陛下的刀,没有选择。
三日后,他将休书和一盒银票丢在她面前:“陆晚笙,从今日起,你与我沈阙,恩断义绝。这些银子你拿着,离开上京,永远别再回来。”
她没接银子,只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问他:“沈阙,你我夫妻三年,你可曾信过我一次?”
他没答。
她笑了,笑得凄然:“我懂了。”
她捡起休书,转身离开。背影挺得笔直,脚步却踉跄。
一个月后,陆家满门抄斩。同日,碧波湖漂起女尸。
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现在——
“相爷,轿备好了。”沈青在门外禀报。
沈阙睁开眼,眸中所有情绪已被压入深潭,只剩一片冰封的平静。他将画像卷起,递给沈青:“收好。”
“是。”
“查陆家案的所有卷宗,尤其是刑部大牢起火那段。”沈阙一边系大氅系带,一边吩咐,“还有,派人暗中护着明珠阁,尤其是那个孩子。”
沈青一怔:“相爷是怀疑……”
“她活着回来,当年的事就还没完。”沈阙推门而出,玄色衣摆扫过门槛,“有人不想她活,也不想我查。既然如此,我偏要查到底。”
楼梯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一步,像是踏在谁的心上。
积玉楼掌柜躬身相送,直到轿帘落下,八名护卫簇拥着青呢轿子朝对街行去,才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
“掌柜的,那是沈相吧?”伙计凑过来小声问,“他怎么去明珠阁了?不是说沈相从不涉足商贾之地吗?”
掌柜瞪他一眼:“闭嘴!相爷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伙计缩了缩脖子,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对街。
轿子已停在明珠阁侧门。孙掌柜显然认得相府徽记,面色微变,忙迎上来,不知说了什么。片刻,一名青衣侍女自楼内出来,福身引路。
轿帘掀开,沈阙弯腰出轿。
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沫落在他肩头、发顶,他恍若未觉,只抬头望了一眼明珠阁的匾额,便抬步入内。
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后。
伙计喃喃:“要出大事啊……”
掌柜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干活去!再多嘴这个月工钱别要了!”
---
明珠阁内,暖香扑面。
一楼大厅宽敞明亮,四面皆是多宝格,陈列着各式珠饰。靠墙的紫檀架子上,从最寻常的米珠耳坠、小珠手串,到镶宝石的珠钗、累丝珠冠,琳琅满目。正中一座半人高的琉璃水缸,缸底铺着白沙,几尾锦鲤游弋,缸中悬着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即便在白日也泛着柔和光晕。
沈阙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楼梯。
孙掌柜快步跟在身侧,额角沁出细汗:“相爷,云娘子今日确有客,赵尚书还在三楼雅室,您看是否稍候片刻……”
“她在哪间?”沈阙脚步不停。
“听、听雪轩。”孙掌柜不敢隐瞒,“但云娘子吩咐过,今日不再见客……”
沈阙在楼梯口停下,抬眼看向三楼。楼梯尽头守着两名青衣侍女,神色恭谨,身形却隐隐透出练家子的沉稳。
“告诉她,”沈阙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姓沈的故人来访。她若不见,我就在这里等。”
空气凝固了一瞬。
楼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名侍女下楼,福身道:“云娘子请沈相至听雪轩。相爷,请随奴婢来。”
孙掌柜松了口气,退到一旁。
沈阙抬步上楼。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咯吱”轻响,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三楼格局清雅,走廊铺着织锦地毯,两侧挂着水墨丹青,皆是梅兰竹菊。最里间门扉虚掩,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叶紫檀匾,刻着三个字:
听雪轩。
字迹秀逸,却暗藏锋芒。
沈阙脚步顿了顿。
陆家老宅,她未出阁时的书房,就叫听雪轩。她说最爱冬日雪夜,红泥小火炉,一卷书,一盏茶,听雪落竹梢的声音。
她说:“以后我们的家,也要有一间听雪轩。”
他当时笑她孩子气,却还是在新婚第二年,将丞相府后院一座小楼改名听雪轩,按她的喜好布置。可她只住了半年,就搬回了主院。
为什么搬?
他忽然想不起来了。记忆像蒙了层雾,许多细节都模糊了。
侍女推开门,侧身:“相爷请。”
沈阙踏入室内。
暖香更浓,是上等的龙涎混着一点梅香。轩窗敞开半扇,正对后院一株老梅,虬枝覆雪,点点红蕊凌寒绽放。窗前设一张花梨木茶案,案上青瓷茶具素雅,红泥小炉上铜壶正沸,水汽氤氲。
一道素色身影背对门口,正往盏中注水。
雨过天青色的缎袄,月白褶裙,腰间束着深青丝绦,越发显得腰肢纤细。发髻仍是简单的妇人式样,只那支白玉兰簪——
沈阙瞳孔骤缩。
那是他当年聘礼中的一件。陆家祖传的簪子,玉质温润,雕工古拙。她曾说最爱其“不争不抢,自在开放”。
水注满,她放下铜壶,却未回头。
“沈相请坐。”声音平静无波,像深潭水,不起涟漪,“明前龙井,知道您喜淡,只放了七分茶叶。”
沈阙立在门前,肩头落雪未化,氤氲成细碎水汽。他盯着她的背影,五年光阴在脑中疯狂倒流——大婚那日她凤冠霞帔的模样,书房里为他研墨的模样,最后是雨夜跪在阶前、面色惨白如鬼的模样。
每一个画面都鲜活如昨,每一个画面都带着血。
他张了张嘴,喉间哽塞,竟发不出声音。许久,才听见自己嘶哑的、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
“陆晚笙。”
三个字,耗尽全身力气。
“你果然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