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公里,第一步 (第1/2页)
熄灯哨是在班长离开后大概半小时响起的。尖锐,短促,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营区最后一层昏黄的、疲惫的暖意。
“嘟——!”
紧接着是值班排长在走廊里粗着嗓门的吼声:“熄灯!安静!立刻睡觉!”
房间里的灯“啪”地被拉灭,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只有窗户外透进来一点远处路灯的、模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铁架床和模糊人影的轮廓。
我躺在上铺,身下的草垫子很硬,散发着干草和灰尘混合的气味。被子不敢盖,怕弄乱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棱角,只将军毯搭在身上。军毯粗糙,带着一股陈旧的羊毛膻味,并不暖和。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水泥墙壁,铁床架,单薄的窗户,都在散发着冷意。我蜷了蜷身子,手脚冰凉。
耳边是其他人窸窸窣窣躺下的声音,压抑的咳嗽,还有陈光那里传来的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懊恼的叹息——他大概还在为那床“发糕”发愁。周文明的床铺很安静,他大概已经以最标准的姿势躺好了。王建军那里传来极轻的、书本纸张摩擦的声音,他在看书?借着窗外那点光?我有点惊讶,但疲惫像潮水涌上来,淹没了这点好奇。
身体各处都在叫嚣。脚跟的水泡火烧火燎,腰背的酸胀沉甸甸地往下坠,手臂和脖子因为下午的队列训练僵硬发木。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像被冰水浸过。白天的一切,火车喷出的白汽,爹妈缩成黑点的身影,赵连长黑沉沉的脸,刘班长冰冷的目光,训练场上漫天的尘土,食堂里寡淡的白菜,还有……上铺那床棱角锋利、沉默如铁的被子,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
叠一床被子,这么难。站直了不动,这么难。听清口令,做出反应,这么难。
这里的一切,都难。和刨地、砍柴、挑水那种耗尽力气然后倒头就睡的“难”不一样。这里的“难”,是绷着,是较劲,是把骨头和神经都拧到极限,还不能松,不能垮。是一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碾压,要把你身上那些属于“家”、属于“过去”的、软乎乎的、不成形状的东西,统统碾碎,压平,夯实在这块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我能行吗?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出来,带着冰冷的重量。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娃,除了力气,啥也不会。周文明他们懂的“电路”,我听都没听过。白脸兵摆弄的那个亮晶晶的电子表,我见都没见过。他们说话的方式,看人的眼神,甚至叠被子的那股子“巧劲”,都和我不同。我是土坷垃,他们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但肯定和我不一样。
我会被退回去吗?像刘班长说的,不合格就“滚蛋”?滚回李家坳,面对村支书失望的脸,面对爹沉默的旱烟袋,面对妈偷偷抹泪的眼睛?
不。
这个字像一块烧红的铁,猛地烙在混沌的思绪里。带来尖锐的疼,也带来一种近乎蛮横的清醒。
不能退。爹说了,认准了路,就别回头。我选了这条路,爬上了那列绿皮火车,就没想过回头的事。
力气,我还有力气。叠被子叠不好,我叠一百遍。队列走不齐,我练一千遍。站军姿站不稳,我站到晕倒。我就不信,这身从黄土地里摔打出来的骨头和力气,在这里派不上用场。
我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掌心那些被磨破皮的地方,在黑暗中一跳一跳地疼。这疼,让我踏实。它提醒我,我还在这里,还在这个硬邦邦的、有棱有角的世界里,没有被碾碎,至少,还没有。
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我拉高粗糙的军毯,盖住鼻子,只露出眼睛,望着头顶上方模糊的、低矮的天花板。远处,隐隐传来夜训队伍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跑步声,还有短促有力的口号,被夜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依旧透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那力量,冰冷,坚硬,像铁。
不知什么时候,在那种单调的、沉重的疲惫和身体无处不在的酸痛中,意识终于模糊,沉入一片无梦的黑暗。
似乎只闭眼了一瞬。
“嘟——!!!!”
凄厉、尖锐、不容任何抗拒的哨声,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耳膜,将黑暗和沉睡硬生生撕裂!
我一个激灵,几乎是从上铺弹坐起来,脑袋“咚”一声撞在上铺的床板上,眼前金星乱冒。周围一片兵荒马乱,沉重的喘息,惊慌的低呼,有人从床上滚下来的闷响,还有陈光带着哭腔的梦呓:“别……别罚我……”
“起床!五分钟!楼下集合!快!快!快!”
刘班长的吼声在走廊里炸开,比哨声更让人心胆俱裂。
五分钟!
我手忙脚乱地摸黑往下爬,腿还是木的,脚一沾地,脚跟水泡破裂处传来钻心的疼,让我倒抽一口冷气。顾不上那么多,凭着记忆和窗外透进的、灰蒙蒙的晨光,我疯狂地套上作训服,扣子胡乱扣上,抓起帽子扣在头上,胶鞋踩进去,鞋带胡乱一绑,就跌跌撞撞地往外冲。
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像一群被火光惊扰的蚂蚁,昏头昏脑地涌向楼梯。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慌乱的喘息和杂沓的脚步声。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呛得人直咳嗽。
楼下,天色是一种沉滞的铅灰色,看不到太阳,只有东方天际有一线惨淡的白。霜更重了,水泥地上一层白毛。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脸上,瞬间带走所有残存的睡意。
刘班长已经站在那儿,像昨天一样,背着手,两腿分开。他穿着整齐的作训服,戴着棉帽,脸上看不出熬过夜的疲惫,只有一种岩石般的冷硬。他手腕上抬着,看着一块腕表。
我们慌慌张张地在他面前列队,高矮不齐,衣衫不整,帽子歪斜,有人只穿了一只袜子,有人作训服外套的扣子扣错了位。清晨的寒气让每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牙齿打架的声音清晰可闻。
刘班长放下手腕,目光缓缓扫过我们这群狼狈不堪的新兵,那目光比地上的霜还冷。
“五分十七秒。”他开口,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异常清晰,“从哨响,到最后一个人入列。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
没人敢吭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寒风里变成白气,一团团升起,又迅速消散。
“昨天我说了,哨声就是命令,集合就是战斗!就你们这速度,敌人早把你们老家端了十回八回了!”刘班长的声音陡然拔高,“今天早上,加练!目标,训练场!跑步——走!”
我们拖着还没完全苏醒、又冷又痛的身体,开始跑步。步子根本谈不上齐,深一脚浅一脚,像一群散了架的提线木偶。冷风迎面灌来,从领口、袖口所有缝隙钻进去,刀子一样刮着皮肤。肺叶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收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感。脚跟的伤口在每一次踩踏时都传来清晰的、撕裂般的疼痛。
训练场很快到了。在铅灰色的天光下,那片黄土地显得更加空旷、荒凉、坚硬。
我们没有像昨天一样练习队列。刘班长让我们在场地边缘站成一排。
“新兵连,体能是基础。没有体能,一切战术、技能都是空谈。”刘班长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踱步,“今天早上,测一下你们的底子。三公里越野。”
三公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在老家上山下地,走路是常事,但“越野跑步”,还带着“三公里”这个明确数字的,没试过。我们那山路崎岖,但都是走,不是跑。我看向其他人,周文明脸色白了白,嘴唇抿紧。陈光眼神发直,喃喃道:“要了亲命了……”王建军扶了扶眼镜,喉结动了一下。
“看到前面那个小土包了吗?”刘班长指着训练场尽头、一个隆起的、长着枯草的小丘陵,“绕过去,后面有一条煤渣路,沿着路跑,看到插着红旗的岔路口右转,绕回这里。一圈,大概一公里。跑三圈。我会在终点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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