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覆局 (第2/2页)
门外电梯“叮”了一声,有脚步飞奔近来。她没回头。包厢门被重重撞开,手电的白光直直罩到她侧脸和挥下的手臂上。
“警察!放下!放下!”
她手里的半截玻璃还在惯性里落了一下,“啪”地擦过他耳侧,留下一道浅红。
姜佑丞整个人滑到地毯,背脊剧烈起伏,手臂抱头,狼狈而惊怒。
“全部不许动!”两名警员一前一后冲进来,看见的第一眼画面清清楚楚:一个女人衣领散乱、手腕带血,站在倒地的男人上方,呼吸失序,手里攥着半截带血的玻璃。
……
那年是杭州的夏天。
押解的女警把门合上时,男人已经坐在对面了。
衬衫袖口熨得笔挺,细格的海军蓝领带,袖口里露出一截银色表扣。
他把证件递给看守。
顾朝暄在对面落座,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眼熟——
是他。
当年警局走廊里,挡在她和笔录之间的那张脸;推眼镜时指腹按住山根的习惯;开口前总要把钢笔在纸边试一下墨色的仪式感。
姜家的律师。
“顾小姐,”他先行点头,声音温和得体,“久违。”
久违这两个字在铁桌上滚了一下,滚到她耳边时,已经凉了。
顾朝暄不说话。
他把一沓整理好的文件推过来,扉页是一张刑事案件调解与不抗辩意向书。
“顾小姐,”
男人语气温和,仿若在谈一场生意。
“虽然现在案件还停在审查起诉阶段,但检方那边意见基本成型。理论上,您确实可以申请复查,也可以要求重新核对证据,但我必须提醒您,这类程序在实践中几乎不会改变结果。”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推了推那份文件。
“您该明白,司法体系讲究‘定性’,而不是‘翻案’。一旦定性形成,再抗辩……只会让更多人被牵连进去。”
顾朝暄垂眸,没说话。
他看出她的沉默,以为那是动摇,语气愈发柔软:“您现在孤身一人,独木难支这个道理您应该清楚。如今顾家势微,过去那些风光的人和事,早都散了。现在,只有你外祖在撑着那面旗。”
孤身一人,可不,有一人对她说过的:顾朝暄,你现在一无所有!
是的,她现在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只有这一条性命,以及那一缕自以为能抵御尘世清白的灵魂。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任何力量、地位、财富或依靠。
她依赖的、或曾经珍视的一切(理想、爱情、尊严、信念……),早就在现实中被冲的不堪一击!
那人又道:“姜老先生说了,他与谢老爷子一辈子的情分,不希望被晚辈的意气搅乱。我的委托人姜佑丞先生也表达过善意:关于杨淼小姐之事,只要您闭口不提,他可以不予深究。至于那晚的冲突,若您愿意签署‘不抗辩意向书’,他也会在‘和解程序’里配合。”
顾朝暄终于抬起眼,目光淡淡:“配合什么?让我的罪名更完整一点?”
那律师微微一笑,眼底的冷意被镜片遮住:“顾小姐,您是律师出身,我不必解释程序——
故意伤人罪一条,协助犯罪嫌疑人离境一条,‘涉嫌资金流向异常’再一条……叠起来,就算情节从轻,量刑也不好看。”
协助犯罪嫌疑人离境?
哦,帮助邵沅离开中国。
可资金流向这一项又是该从何说起?是准备把顾廷岳受贿洗钱也安一顶在她头上吗?
顾朝暄盯着他,笑了。
那笑轻飘飘的,甚至没带声音。
她说:“你们真是行家。”
那律师不动声色,只是微微一叠手中资料:“顾小姐,我理解您的情绪,但这不是‘你们’和‘我们’的问题。现实就是这样:程序在走,决定在定。若您此时签署,后续不论媒体还是检方,都会认为您选择‘主动止损’。这对您,对谢家,都是最稳妥的结局。”
“稳妥。”
她轻声重复。
“原来法律的尽头是稳妥,不是正义。”
空气里短暂的沉默。
男人推了推眼镜,语调依旧平和:“法律讲究证据与程序,不谈正义。顾小姐,这一点,您比我更明白。”
这话刺得她指尖发冷。
她忽然想起自己之前上庭的情景。那时她比现在更年轻,穿白衬衫、背案卷、在旁听席上做记录。导师在前排低声告诉她:
“永远不要相信法条的公正,法条只是权力的影子。”
她那时不信。
如今,信了。
顾朝暄低下头,指腹轻轻摩挲那页纸。
上面那一行黑体字,清晰而冷漠。
《刑事案件调解与不抗辩意向书》。
她的名字空在那里,等着她用最后一点尊严,去完成这场审判。
“签了这份,”男人继续说,“案件会以和解结案。您的刑期或许能减到三年以下,甚至缓刑都有可能。您看,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只看您愿不愿意回头。”
顾朝暄抬眼。
“回头?”
她慢慢地笑出来,眼底一点光都没有。
“律师先生,我是走过太多路,才发现原来……有的人从来没离开过原点。”
她伸手去拿那支笔。
男人松了口气。
他以为她妥协了。
笔尖落下的那一刻,她却忽然问:“我签这个,是谁让我签的?姜佑丞,还是你们姜家?”
那律师一滞,仍旧维持着笑容:“顾小姐,您在开玩笑。我们只是依法代理,个人情绪不应影响案件处理。”
“依法代理。”她轻声说。
“好一个依法。”
她的声音不大:“你们用我写的辩护稿伪造证据链、用我签的备案骗我入罪,现在又要我自己盖棺定论。这也叫依法?”
那律师终于沉下脸色:“顾小姐,请慎言。”
顾朝暄看着他,冷静得近乎残忍。
“我当然慎言。毕竟,我现在连言的资格都快没了。”
她的手落到纸上,指尖掠过“顾朝暄”三个字的空白处。
笔尖微微一顿,墨在纸上洇开一圈暗纹。
“你们不需要我的签字。”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需要我的屈服。”
那律师的眼神微微一冷。
顾朝暄抬起头,笑了一下:“不过,抱歉……我现在连屈服的力气都没了。”
她把笔往桌上一掷,笔尖滚到铁桌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那声音在狭小的审讯室里散开,像一记嘲讽。
她站起身,背脊笔直。
“告诉姜佑丞,我顾朝暄这辈子认命,但绝对不会向他认罪!”
说完,她转身敲门。
门口的女警推开门,冷风从外头灌进来。她没回头。
……
顾朝暄没想到会再见秦湛予,他不应该在参加那个什么培训嘛。
不过半年而已,秦湛予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过到这种地步,像一具从火场里捡出来的尸体。
“你怎么来了?”她问。
秦湛予没正式回答。看着她,他说:“来此之前,我去了一趟检方。”
顾朝暄眉宇一动,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把她神色收入眼底,不由抿了抿嘴道:“你的案子还没起诉,程序还可以动,我可以帮你申请复查、重新走证据核对程序——”
他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不用了。”
秦湛予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顾朝暄抬起头,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不用了。谢谢。”
“顾朝暄,现在不是你要逞强的时候。你知道,只要申请复查,哪怕动不了案情,也能延长程序时间——”
“秦湛予,你能不能不要管我!”她打断他。
“你是我什么人?我顾朝暄的事情,轮得到你管吗?我姥爷跟陆峥还没出马呢,你在这上什么劲!”
话落,空气凝成了一团死寂。
当下秦湛予感觉自己口腔有一口血气哽在那里,不上不下。
一片真心被人当成驴肝肺!
……
不欢而散。
秦湛予下楼时,整栋楼都安静得过分,连灯光都冷。
他走到停车场,解了副驾驶的锁。车里的人早在等他。
牧忻州,三十出头,西装笔挺,面相斯文,带着一点律师惯有的讽意。
“谈崩了?”牧忻州问。
秦湛予没答,点了烟,半晌吐出一口气:“她拒绝复查。”
“拒绝?”牧忻州挑眉,“她是疯了还是认命了?”
秦湛予显然气还没消,又深吸一口之后,狠骂道:“不知道她,不知好歹的疯丫头!”
牧忻州忍了两秒,终究还是笑出声来。
秦湛予没理他,抬手打开车窗,风一灌进来,把车里的烟气卷散。
牧忻州侧着身看他:“行了,人家都不让你管,你还真当自己救世主啊?她不愿意走复查程序,那就算了。你这培训还没结课呢,你外公要知道你为了一个女人旷课——不得打断你双腿?”
秦湛予指尖的烟还燃着,火星一闪一灭,风一吹,飘了两点灰落在他衬衫袖口。
牧忻州还在说着什么,他没听进去。脑子里回的全是顾朝暄那句“你是我什么人?我顾朝暄的事情,轮得上你管吗?”
——管不了她?
是。她说得没错。她这一身刺,谁碰谁流血。
可他偏偏又不信,真到了哪天,她跪在泥里,也不需要任何人替她撑伞?
他拧了拧眉心,正幻念着,总有一天有他管的时候。
就在这时,停车场出口那头传来一阵灯光闪烁。第一辆车缓缓停下,是一辆黑色的老款奥迪。
车门一开,走下来的竟是陆峥。
那一身剪裁锋利的深灰色西装,在夜色里衬得人气势森冷,步子沉稳,气场稳得像军区会议厅。
秦湛予的目光一瞬冷下去。
几秒后,第二辆车也到了。
车门打开,谢老爷子下车,身旁还跟着秘书和警卫。那样的排场,像是直接从省厅会议走出来。
牧忻州也愣了:“这阵仗……”
秦湛予笑了,笑意却冷,“她倒还真没说错……她姥爷和陆峥都来了。”
牧忻州侧头看他:“那你呢?”
秦湛予掐灭了烟,火星在灰里一点亮又一点灭。
“我?”他淡淡一笑,把烟头碾进烟灰缸。
“我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