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党同伐异【六千字大章求月票!】 (第2/2页)
但官家金口已开,他们也不敢再强辩。
然而,赵祯话锋随即一转,目光落向欧阳修身上:“欧阳卿。”
欧阳修立刻躬身:“臣在。”
“此番黜落,于太学生而言,确属过于酷烈,矫枉过正,亦非朕所乐见。”
赵祯的语气听不出是否不满:“朕闻阅卷之中,确有考官,持论过于严苛,乃至吹求字句。此岂是公允取士之道?恐寒了士子之心。”
欧阳修心中一凛,知这是官家既要保他、保改革成果,又必须给朝野一个交代,找台阶下。
他垂首道:“臣确有疏失,请陛下责罚。”
赵祯微微颔首,似是对他的态度满意。
嗯,经历过了十几年前那场《朋党论》事件之后,赵祯对欧阳修的要求已经变得很低了
“朕知卿本心为公,然则,有过当罚,此次省试中,判卷确有失当、过于偏颇之考官。”
赵祯略一停顿,吐出了包括梅挚在内的几个名字。
“贬黜出京,外放州县任职,以儆效尤,亦平物议。”
“另外,朕方才听说有太学生在御街上辱骂欧阳学士之事,此事着由开封府查办,查实参与者一律逐出太学至于昨日叩阙的太学生,就不必追究了。”
这番处置,可谓精心平衡,既坚决维护了省试结果的权威,否定了重考的可能,保住了欧阳修和文风改革的大局;又通过惩罚几个“下手过重”的执行层考官,给了太学、给了贾昌朝等反对派一个交代,平息了部分怨气;同时,昨天闹事的太学生都放过,但今天还蹬鼻子上脸的则统统处置。
贾昌朝等人张了张嘴,终究无法再反驳。
官家已采纳了他们“处置不公”的部分意见,却彻底否决了其核心的“重考”要求,他们只得悻悻然退回班列。
欧阳修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激官家对他过激之举的回护,又对那些因严格执行标准而遭贬的同事感到愧疚,更对朝中对革新的阻力之大有了更深体会。
他深深一揖:“臣,遵旨。”
赵祯疲惫地说道:“此事就此了结,殿试筹备照旧,于三月初五举行,不得延误。”
嘉祐贡举的风波算是暂息,但其实庙堂诸公都知道,眼下朝堂的人事之复杂、派系之纷繁,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自官家亲政以来之最保守派的贾昌朝等人,庆历新政派的富弼、韩琦等人,中立派的张方平等人,以及始终被官家按着不启用的宋庠等人,互相之间全都充满了矛盾。
接下来不同派系之间的博弈争斗,只会围绕着各种事件愈演愈烈,而且不斗个你死我活,只留下一个赢家,是不可能结束的。
早朝又议了不少事情,譬如讨论占城国进奉使蒲息陁该如何赏赐这个倒霉蛋到达太平州时,江岸崩塌,他携带的行李和大量贡品全都被沉入江中,吓得不敢回国了。
总之,杂七杂八议论完,上午都快过半了。
赵祯回到禁中睡了个回笼觉,因为精力很差,所以睡得有些久,一醒来都已经到了中午,用午膳也没吃几口,就看着桌上并不丰盛的菜肴发怔。
今日朝会上,太学生叩阙风波虽暂息,但贾昌朝等人借题发挥党同伐异,以及因为欧阳修不按他心意来带来的后续麻烦,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倦怠。
国事如乱麻,臣工各怀心思,还都是聪明人。
他这天下至尊,有时竟似那扯线傀儡,处处受制,难得清静。
赵祯挥退了左右,只留邓宣言在远处静候,自己则信步出了殿门,早春凉风拂面,略略吹散了些胸中郁结。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天章阁附近。
“官家可是要召见哪位学士?”邓宣言悄步上前,低声询问。
赵祯脚步未停,只淡淡道:“去杨安国值房看看。”
杨安国以翰林侍讲学士身份“判国子监”,但在禁中另有当值之所,便于经筵侍讲。
此刻他正埋首于一堆经籍注疏之中,听得门外动静,抬头见是官家亲临,慌忙起身迎驾,脸上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喜。
“臣不知官家驾临,有失远迎。”
“罢了。”赵祯随意摆摆手,自顾自地在房内一张圈椅上坐下,神情慵懒,“今日心里烦闷,想起杨卿此处或可得片刻清净。”
杨安国何等机敏,立刻心领神会。
他一边给官家点茶,一边躬身笑道:“官家日理万机,忧劳国事,实乃万民之福。然圣体亦需珍重,些许烦忧,不过如春日薄雾,阳光一照,自当散去。”
他这话语质朴,甚至带些粗浅比喻,却正搔到赵祯痒处。
赵祯哼了一声,并未接话,但紧绷的神色却肉眼可见地松弛了几分。
随后,他接过对方奉上的热茶,却不喝,只望着氤氲的热气出神。
杨安国也不多言,只捡些朝野间无关痛痒的趣闻轶事,或是符合谶纬之说里预示祥瑞的各地奏报,慢声细语地闲聊着。
他的话没什么深度,更无甚创见,但贵在态度恳切,语气温吞,如同给猫顺毛一般,一点点抚平人心头的不顺。
过了会儿,赵祯忽然开口:“你对昨日之事怎么看?”
杨安国心中一喜,知道机会来了,面上却愈发恭谨:“官家洞见万里,臣不知道此事谁对谁错,不过从这省元人选来看,欧阳学士还是为国取材的。”
“哦?”赵祯挑了挑眉,似乎提起些兴趣,“怎么说?”
赵祯身为官家,哪怕有宰执们分担,“日理万机”依旧不是虚言。
所以不到殿试那一步,不清楚这届考生都有谁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即便昨天礼部省试放榜,惹得太学生集体叩阙的事情闹得很大,但实际上礼部呈上来的名单,他压根一眼都没扫。
“是之前写《仲达论》的陆北顾。”
“他便是此次省试的省元?”赵祯颇为惊讶。
“正是此子!”
杨安国语气顿时热烈起来,仿佛与有荣焉。
“官家,此子非但才思敏捷,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见识宏远,心性沉稳。臣观其文,有经天纬地之志,察其行,非轻浮狂悖之徒。年仅十八便高中省元,实乃天赐我大宋之栋梁才!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柱石!”
他偷眼觑了觑赵祯神色,见官家并未露出不耐,只是静静听着,便知火候已到,遂将思忖已久的建议和盘托出。
“官家,如此良材美玉,若按常例放任州县磨勘,未免可惜。臣斗胆进言,不若仿效真宗朝晏殊故事,殿试由陛下钦点,将其擢入馆阁,授一清要馆职,如秘阁校理、馆阁校勘之类,使其得以博览禁中藏书,亲近圣颜,聆听教诲。如此,既可令其才学得以深造,更能使其早日成为陛下肱骨,为君分忧,为国效力,岂不两全其美?”
赵祯闻言,目光落在杨安国脸上。
馆阁,乃储才之地,天子近臣之阶。
将一名新科省元在殿试后直接放入馆阁,无疑是一种超擢,更传递出非同寻常的圣眷。
赵祯自然明白杨安国此举有为国子监增光的私心,更有将陆北顾纳入其羽翼的意图,但此言确实也切中了赵祯的一点心思.经过今日朝争,他愈发觉得朝中需要一些新鲜血液,需要一些真正有见识、能做事,而非只会党争或空谈的年轻人才。
陆北顾的《仲达论》他印象深刻,其关于制度与人才的见解,远超同龄人,甚至许多朝臣亦不及,若真如杨安国所言,其人心性亦佳,倒确实是可造之材。
殿内静了片刻,只闻窗外春风掠过竹林的簌簌声。
赵祯并未立刻表态,缓缓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后,才似是而非地淡淡道:“朕知道了。”
杨安国心下稍定,知官家虽未明确应允,但已将此事记下,这便是成了七八分,他也不敢再聒噪。
喝完茶,赵祯放下茶杯站起身,似要离去。
而行至门口,他忽又停步,像是随口一问:“此子师从何人?”
杨安国忙答道:“据臣所知,此前曾在国子监博士周敦颐处问学,周博士亦对其赞誉有加。”
他巧妙地将陆北顾与周敦颐绑得更紧些,既抬高了陆北顾,又暗示了国子监的“教导之功”。
赵祯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之中,邓宣言无声地跟上。
杨安国送至值房门外,躬身行礼,直到官家远去,才直起身。
走在狭窄的宫廊下,赵祯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对着天章阁笑骂道。
“老蠢物。”
邓宣言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站着赔笑。
“朕记得上次皇城司查过,这陆北顾师从宋庠,宋庠每日除了上朝、读书,便是教导此子,周敦颐没怎么教他,朕没记错吧?”
“陛下圣明。”邓宣言连忙答道。
“哼哼。”
赵祯的心头舒服了不少,比起那些居心叵测的聪明人,杨安国的那点一望可知的小心思,除了逗他笑,根本就起不到半点哄骗他的作用。
至于这种“让官家不费脑子就自觉高明”的举动,是杨安国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就不好说了。
但无论如何,“陆北顾”这个名字,还是在赵祯的脑海里再次留下了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