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血脉记忆 第二章:条约之殇 (第2/2页)
陈思源沉默片刻,道:“记得沈教授在‘求真论坛’上说过一句话:‘记忆不是为了背负枷锁,而是为了辨认来路,避免重蹈覆辙。’仇恨是简单的情绪,而记忆是复杂的智慧。我们梳理条约,是要看清规则如何被暴力践踏,文明如何因封闭僵化而脆弱;我们追溯暴行,是要警惕人性之恶在制度纵容下会达到何种地步;我们寻找血脉联系,是要确认无论经历多少摧残,文明的生命力依然深植于这片土地和人民之中。有了这份清醒的认知,我们才能更坚定地知道,未来要守护什么,要建设什么,要避免什么。”
林薇若有所思。这时,吴老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快步走来,脸上带着罕见的振奋。
“思源,小林,你们看!德国方面刚刚正式回复,同意启动首批‘庚子劫掠文物’的归还程序!清单里有47件,包括青铜器、陶瓷和古籍!而且,”他激动地放大一张图片,“这件‘西周凤鸟纹铜尊’,器底有铭文,记载了周王室一次重要的祭典,学术价值极高!更重要的是,根据德国博物馆提供的原始入库记录,它是在1901年1月,由德军上尉冯·施特劳斯从‘北京西郊某王府’直接运走的!有明确的时间、地点、劫掠者信息!这是极其完整的非法流转证据链!”
图片上,那尊青铜器造型古朴,凤鸟纹饰华丽而神秘,历经劫难,依然在灯光下泛着幽暗而庄严的光泽。
陈思源和林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涌动的波澜。
这不仅仅是47件文物回归的开始。
这更是一个象征:那些被暴力夺走的记忆碎片,正在沿着他们梳理出的历史伤痕脉络,一片片,开始回家。
【历史闪回线】
清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6月26日。天津,海光寺。
寺内临时布置的谈判场所,气氛比南京下关时更加诡谲。英法联军攻陷大沽炮台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枪炮声的余威笼罩着这座北方港口城市。清廷代表桂良、花沙纳面色如土,坐在铺着黄绫的桌案后,对面是英国特使额尔金勋爵和法国特使葛罗男爵,以及一众表情冷峻的随员。
与十四年前《南京条约》时不同,此次列强的要求更加深入、更加系统。谈判已持续多日,清方步步退让,但额尔金显然并不满足。
“公使驻京,并非为了羞辱皇帝陛下。”额尔金操着经过翻译修饰的、彬彬有礼却不容置疑的语调,“而是为了两国交往的便利,避免误解。正如欧洲各国,使节常驻彼此首都,乃文明国家之通例。”他刻意停顿,让翻译缓慢清晰地传达“文明国家”这个词。
桂良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深知,让外国公使长驻北京,等于在皇帝眼皮底下安插了随时可以施压、窥探的耳目,彻底颠覆“天朝”与外藩的传统关系。但英法联军的炮舰就在不远处的海河上游弋,僧格林沁的精锐骑兵在大沽一败涂地,京津门户洞开。
花沙纳试图讨价还价:“贵使驻京,可否……仿照俄夷旧例,隔数年轮换?且不可随带过多兵弁,以免惊扰圣驾……”
“不。”额尔金直接打断,透过单片镜片的目光锐利如刀,“常驻,并且拥有随时觐见皇帝、递交国书的权利。这是原则问题。如果贵国坚持视我们为‘夷狄’,而非平等主权国家,那么和平将无从谈起。”他语气转冷,“我想,皇帝陛下和两位大人,都不希望看到联军为了‘交往的便利’,不得不前往北京城下,进行更直接的‘沟通’吧?”
赤裸裸的威胁,让桂良和花沙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内陆航行与通商权,”法国特使葛罗接着开口,语调同样温和却致命,“并非要夺取贵国利益,而是为了让欧洲的商品和福音,能够惠及更多中国百姓。开放长江中下游口岸,允许外国商船军舰在内河航行,这是促进贸易、增进理解的必由之路。”
“还有传教,”额尔金补充,“我们必须确保上帝的仆人在贵国境内传播福音时,其人身和财产得到绝对保障。允许内地传教,并归还此前没收的教产,这是最基本的宗教自由。”
一条又一条,每一项都在侵蚀着这个古老帝国最后的自主屏障。内河航运权意味着外国势力可以将其经济军事影响力直达腹地;内地传教权则伴随着领事裁判权的延伸,将产生无数不受中国法律管辖的“国中之国”。
谈判僵持到深夜。蜡烛滴泪,映照着清方代表越来越绝望的脸。他们不敢答应,更不敢拒绝。北京城里的咸丰皇帝,一面严令“不可尽遂夷人所欲”,一面又密谕“总以速了为是,免致枝节横生”。
最终,在额尔金发出“明日若无满意答复,舰队将溯白河西进”的最后通牒后,桂良颤抖着手,在《天津条约》中英法文文本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条约主要内容:公使常驻北京。增开牛庄(后改营口)、登州(后改烟台)、(台南)、淡水、潮州(后改汕头)、琼州、汉口、九江、南京、镇江为通商口岸。外国商船可在长江各口岸往来。外国人可往内地游历、通商、传教。对英赔款四百万两,对法赔款二百万两。修改关税规则,减低商船吨税。
……
签字完毕,额尔金露出满意的微笑,甚至颇有风度地举杯预祝“两国友谊长存”。桂良和花沙纳却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知道,自己签下的,不是和平,而是一张更加严酷的卖身契。帝国的内脏,正在被这些穿着礼服、操着法理的“文明人”,一寸寸剖开、攫取。
走出海光寺,夜风凄冷。天津城在黑暗中沉默,仿佛一头受伤的巨兽,在无声地流血。
桂良抬头望着无星的夜空,忽然想起少年时读过的《春秋》,里面记载着“尊王攘夷”。如今,王权受辱,“夷”狄不仅兵临城下,更要登堂入室,常驻中枢。
“礼崩乐坏,一至于斯……”他喃喃自语,老泪纵横。
而就在不远处的英法联军营地,额尔金正在给伦敦撰写报告,其中写道:“……通过《天津条约》,我们不仅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利益,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中国的心脏地带钉下了一枚楔子。常驻公使将成为帝国政策最有效的监督者和引导者……这个古老而骄傲的文明,终于被迫低下了她的头颅,开始学习按照我们的规则行事。这是比战场胜利更具决定意义的转折点。”
海河的水,默默流淌,带着这个夜晚的屈辱与算计,奔向更加未知而黑暗的海洋。
历史继续沿着被炮舰轰开的航道,滑向更深的渊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