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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蒲圻雨夜(1880年)

第一章 蒲圻雨夜(1880年) (第1/2页)

光绪六年秋,九月二十三,亥时三刻。
  
  雨是子时前下起来的。起初只是瓦檐上几声零落的嗒嗒响,像谁用指尖试探着敲。接着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幕,把整个蒲圻镇罩进一片湿漉漉的墨色里。
  
  王义正蹲在堂屋门槛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就着那点微光,看檐水在青石阶上溅起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这房子是他爷爷王大有手里起的,青砖到顶,瓦缝勾得跟尺子量过似的严整。三代人在这屋里生,在这屋里死,砖墙吸饱了王家人的呼吸,浸透了王家祖孙三代的汗味。
  
  可现在,这房子要丢了。
  
  里屋传来窸窣声。十五岁的长子先出来,肩上扛着个鼓囊囊的麻袋,里面是祖传的家伙什——瓦刀、泥抹、吊线锤、水平尺,还有那把嘉庆年间传下来的砖卡子。他个子已经蹿得比父亲还高半头,骨架撑开了粗布衫,只是眉眼间还留着少年的青涩。
  
  “爹,收拾好了。”声音闷闷的,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王义正没应声,只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烟灰落在雨水里,“滋”地一声,灭了。
  
  十二岁的次子王文修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两个包袱——一床破被,几件换洗衣服,还有母亲临终前留下的那个蓝布包袱皮。他眼睛红肿着,不知是熬的,还是哭过。
  
  “哥,咱非走不可?”王文修嗓子哑得厉害。
  
  长子没答话,只是看向父亲。
  
  王义正终于站起身。他个子不高,但肩膀宽厚,那是常年砌墙练出来的身板。雨夜里,他的轮廓像一堵沉默的墙。
  
  “不走等死?”他声音不高,却像砖块落地,沉沉地砸在雨声里。
  
  三天前的事,王家父子谁都不愿再提,可那画面却像烙铁似的烫在脑子里——
  
  赵家少爷赵文庆,在镇东头豆腐坊门口拦住了刘寡妇。那寡妇刚死了男人半年,带着个五岁的闺女。赵文庆喝了酒,一张麻脸上泛着油光,伸手就去摸人家的脸。
  
  “刘嫂子,一个人怪冷清吧?哥哥疼你……”
  
  王文修那时正从学堂回来。他今年开春刚进了镇上的新式学堂,先生教“礼义廉耻”。眼见这场景,血往头上涌,冲上去就推了一把。
  
  “赵文庆!你还要不要脸!”
  
  赵文庆脚下一滑,后脑勺“咚”地撞在青石台阶上。血当时就涌出来,染红了半张麻脸。
  
  事情就这么闹开了。
  
  赵老财——赵文庆他爹,蒲圻镇首富,家里有三百亩水田,镇上半条街的铺面。他放出话来:要么赔一百块现大洋,要么王家父子三条命。
  
  一百块大洋。
  
  王义正把烟锅杆子攥得死紧。王家三代砌匠,在蒲圻盖过的房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砌墙挣的是辛苦钱,一块砖一块砖垒出来的。这些年攒下的家当,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来块大洋。
  
  赔不起。
  
  那就只剩一条路:跑。
  
  “爹,”王文修还在挣扎,“是他先动手的!咱们占理……”
  
  “理?”王义正转过身,雨夜里,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井,“赵家少爷调戏寡妇,理在你这边。可赵家少爷脑袋开了瓢,理就在赵家那边。这世道,理是跟着拳头和银元走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赵老财是什么人?前清时候就捐过官,民国了照样吃得开。镇上保安团一半是他养的。咱们拿什么跟人家讲理?就凭这几把瓦刀?”
  
  王文修不说话了,只是拳头攥得咯咯响。
  
  长子走过来,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文修,听爹的。”
  
  雨越下越大。远处赵家大院方向,隐约有灯火晃动,还有人声顺着雨飘过来,听不真切,但那股子躁动像热油似的泼在雨夜里。
  
  不能再等了。
  
  王义正弯腰拎起最重的那个麻袋——里面全是铁器,死沉。他试了试肩,背带勒进肉里,疼得他咧了咧嘴。二十五岁的人了,正是力气最大的时候,可这担子太重了。
  
  “走吧。”
  
  父子三人出了堂屋。长子走在最前,王文修在中间,王义正断后。临出门前,王义正回头看了一眼——
  
  昏黄的油灯还亮着,照着空荡荡的堂屋。正墙上供着祖宗牌位,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只剩一截灰白的香梗,歪斜着,像要倒。
  
  王义正忽然松开麻袋,“扑通”一声跪下了。
  
  “列祖列宗,”他声音发颤,“不肖子孙义正,今日……今日要走了。王家在蒲圻三代的基业,毁在我手里。我对不起祖宗。”
  
  他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上,砖缝里的灰浆硌得生疼。那是他十六岁那年,跟父亲一起勾的缝。父亲说:“义正啊,勾缝要匀,要实。缝勾好了,墙才能立百年。”
  
  现在,墙还在,人却要走了。
  
  长子也跪下了。王文修愣愣地站着,被哥哥拉了一把,才跟着跪下。
  
  三个影子在油灯下拉得很长,投在砖墙上,像三根歪斜的柱子。
  
  起身时,王义正眼圈红了。但他很快抹了把脸,雨水混着别的什么,咸的。
  
  “走。”
  
  门吱呀一声关上。长子落了锁,钥匙在手里攥了攥,最后扔进了檐下的水沟里。
  
  “哥?”王文修不解。
  
  “不扔,还指望回来么?”长子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三人消失在雨幕里。
  
  汉水码头,丑时三刻。
  
  雨小了些,变成了绵绵的雨丝。汉水在夜色里泛着黑沉沉的的光,像一匹摊开的绸缎,被风吹皱了,皱出一圈圈涟漪。
  
  码头边只停着一条船,是货船,船舱用油布苫着,露出底下鼓囊囊的麻袋。船老大姓陈,外号陈独眼——左眼是瞎的,据说是年轻时跟人争码头,被竹篙捅瞎的。
  
  陈老大披着蓑衣,蹲在船头抽烟。见王家父子来了,他抬起那只好眼,上下打量。
  
  “王师傅,这时候走?”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王义正从怀里摸出三块大洋,递过去:“陈老哥,行个方便。”
  
  陈老大接过,掂了掂,又对着昏暗的船灯看了看成色。最后揣进怀里:“上船吧。丑话说前头,要是有人追来……”
  
  “我们自己跳江,绝不连累老哥。”王义正接得很快。
  
  陈老大点点头,不再说话。
  
  船不大,船舱里堆满了货,只勉强腾出一块能坐人的地方。王家父子挤进去,麻袋堆在身边,像三座沉默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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