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孤庙待旦 (第2/2页)
李浩听完,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睛望着天花板,那里有一片漏雨的痕迹,水渍晕开,像一张扭曲的脸。
“她说的对。”他终于开口,“箱子在我们手里,走不远。”
“可是……”
“没有可是。”李浩打断她,“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转过头,看着清辞:“你做得对。换了我,也会这么选。”
清辞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难过,是委屈,是恐惧,是这一夜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她蹲在床边,握住李浩没受伤的那只手。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们……还能到北平吗?”她问,声音带着哭腔。
“能。”李浩握紧她的手,“一定能。”
哑叔换好了药,用干净布条重新包扎好伤口。他站起来,比划着手势——他要去弄点吃的,再打听打听消息。
李浩点头:“小心。”
哑叔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晨光从破窗户照进来,照在灰尘飞舞的空气里,像一道光柱。光柱里有细小的尘埃在旋转,永不停歇。
“清辞。”李浩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走不了了,你就自己走。”他说得很慢,但很清晰,“拿着车票,去南京,再去北平。别回头。”
清辞摇头,用力摇头:“你说过,同往。”
“那是说给活人听的。”李浩笑了,笑容很淡,“如果成了死人,就别管什么约定了。”
“你不会死。”
“我知道。”李浩说,“但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顿了顿,又说:“白玫那个人,可以用,但不能信。她帮你,一定有所图。到了北平,找到接应的人,就立刻跟她划清界限。箱子的事,别让她插手太多。”
“那你呢?”清辞问,“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这样,怎么走?”李浩指了指肩上的伤,“一动就流血,走不出二里地就得倒。你们先走,我养几天伤,再去找你们。”
“不行。”清辞握住他的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清辞……”
“你听我说。”清辞看着他,眼睛红红的,但眼神很坚定,“从上海到苏州,从苏州到这里,我们都是一起走的。现在你要我丢下你,自己走?李浩,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李浩看着她,长久地看着。晨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金边,她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苍白,疲惫,但有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决。
“好。”他终于说,“我们一起走。”
清辞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她胡乱抹了把脸,站起身:“我去找哑叔,看能不能弄辆板车。你躺着别动。”
她转身要出门,李浩忽然叫住她:“清辞。”
她回头。
“谢谢。”李浩说。
清辞摇摇头,推门出去。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堆满了杂物。哑叔不在,可能是出去弄吃的了。清辞走下楼梯,来到一楼。街上的声音更嘈杂了些,摊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说话声,还有远处隐约的警笛声。
她正要出门,忽然瞥见墙角堆着的旧报纸。最上面一张是昨天的《苏州日报》,头版头条几个大字:
“昨夜沈庄发生枪战,三人死亡,警方全力缉凶”
下面配了张模糊的照片,是那间客栈的外景,门口拉起了警戒线,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
清辞的心一紧。她蹲下身,拿起报纸。
报道写得很简略,只说昨夜沈庄某客栈发生枪战,三名警察死亡,凶手在逃。警方怀疑是江洋大盗,已全城戒严,严加盘查。
没有提到她和李浩的名字,也没有提到箱子。
是白玫做了手脚?还是警方隐瞒了消息?
清辞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
她把报纸放回去,正要起身,忽然看见报纸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纸条很旧,边缘都毛了,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娟秀:
“若遇险,可去城西关帝庙,找庙祝老吴。报我名:白玫。”
是白玫留下的。
清辞拿起纸条,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女人,到底是在帮他们,还是在算计他们?
她不知道。
但现在,这张纸条可能是救命稻草。
她把纸条小心折好,放进怀里。正要出门,哑叔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一小包咸菜。看见清辞,他愣了一下,然后比划着手势:外面有警察,在挨家挨户搜查。
清辞的心沉了下去。
“搜到这里了?”她问。
哑叔点头,指了指巷子口。从门缝看出去,能看见几个穿黑色制服的身影,正在敲隔壁的门。
“得马上走。”清辞说。
哑叔摇头,比划着:李浩的伤不能动,一动就会流血。
“那怎么办?”
哑叔想了想,指了指楼上,又指了指后窗。意思是:把李浩从后窗弄出去,他背。
后窗外是一条小河,河边停着条破船。从水路走,或许能避开搜查。
只能这样了。
清辞和哑叔跑上楼。李浩已经听到动静,正挣扎着要坐起来。哑叔二话不说,把他背起来。李浩闷哼一声,肩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忍忍。”清辞低声说。
三人从后窗爬出去。窗户很小,哑叔背着李浩,勉强挤出去。清辞紧随其后,跳进窗外的杂草丛。
河就在眼前,水很脏,泛着油花。破船系在岸边,船底已经漏水,用木板草草补着。
哑叔把李浩放进船里,船身剧烈摇晃。清辞也跳上去,船往下沉了一截,水从补丁的缝隙渗进来。
哑叔解开缆绳,用竹篙一撑,船离了岸。
几乎同时,前门传来砸门声,还有警察的吼叫:“开门!搜查!”
哑叔拼命撑篙,小船歪歪扭扭地顺流而下。清辞趴在船底,用手堵着漏水的缝隙。李浩靠在船头,脸色白得像纸,但眼睛还睁着,死死盯着岸边。
岸上,几个警察冲出后门,看见了小船。
“站住!不许动!”
枪声响起,子弹打在船边的水里,溅起水花。
哑叔更用力地撑篙,小船像箭一样冲向下游。岸上的警察追了一段,但河岸越来越陡,他们追不上了,只能对着小船放了几枪,然后骂骂咧咧地回去。
小船转过一个河湾,岸边的景色变了。从破旧的民居,变成了菜地,然后是稻田。追兵被甩掉了。
清辞松了口气,瘫坐在船底。她的手还堵着漏水的地方,冰凉的河水浸湿了袖子。
哑叔也停下来,大口喘气。他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没人追来,才放下竹篙,抹了把脸上的汗。
李浩已经昏过去了,可能是失血过多,也可能是疼晕的。
清辞爬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得找大夫。”她说。
哑叔点头,比划着:前面有个村子,村里有郎中。
小船继续顺流而下。太阳完全升起来了,照在河面上,金光粼粼。两岸的稻田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快要收割了。
多好的秋天啊。
清辞想。
如果没有战争,没有阴谋,没有追杀,这个秋天该多美。她可以和李浩坐在河边,看稻浪翻涌,看雁阵南飞。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安静地待着。
可是没有如果。
她低头,看着李浩苍白的脸,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看着他肩上那团刺目的红。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小船驶向未知的前路。
而岸上,那座破旧的小镇渐渐消失在视野里,连同昨夜的枪声,昨夜的雨,昨夜的土地庙和那盏将尽的烛火。
都过去了。
但前方,还有更长的路,更多的雨,更多的夜。
清辞握紧李浩的手。
他的掌心很烫,像握着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