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长孙无忌谋 (第2/2页)
长孙无忌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于志宁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嗯,你能作如此想,可见是个明理知事的。”长孙无忌淡淡道,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但紧接着,抛出了第三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太子乃国本,安危关乎社稷。陛下春秋正盛,然太子此番大病,势必损耗元气。老夫观你讲学内容,多涉经世济用、开拓眼界之道,可见是期望太子成为有为之君。然,若太子……需长期将养,甚至……未来精力不济,难以负荷繁重国事,你以为,为臣子者,当如何自处?又如何……为国朝长远计?”
轰!李瑾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这个问题,已不仅仅是试探,几乎是在拷问他的政治立场和未来抉择!太子可能“难以负荷繁重国事”,这是在暗示太子可能因这次大病留下后遗症,甚至……暗示储位可能动摇!问他“为臣子者当如何自处”,是在试探他是否会对太子(及背后的王皇后)保持忠诚;问他“为国朝长远计”,则是在逼他表态,是否认同“国本稳固”高于对具体个人的效忠,甚至……是否考虑其他可能性?
这是一个足以将人吞噬的陷阱!回答稍有不慎,不是被斥为“不忠”,就是被视作“投机”,或者被怀疑“心怀叵测”。
冷汗瞬间湿透了李瑾的内衫。他强迫自己冷静,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长孙无忌为何要问自己这个?是替皇帝试探?还是他本人对太子现状乃至未来有了别的想法?史书记载,长孙无忌是支持高宗李治(及王皇后所出嫡子)的,但立场会随着形势变化。他是在评估自己这个新晋的、有些“奇能”的东宫属官,是否可靠?是否值得拉拢或……需要防范?
电光石火间,李瑾已有了决断。他不能直接回答“如何自处”和“长远计”,那太具体,太危险。他必须将答案拔高到“君臣大义”、“为臣本分”的层面,并巧妙地结合太子讲学的“成果”来回应。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适度的沉重与恳切:“司徒此问,直指为臣根本,下官愚钝,本不敢置喙。然司徒垂询,下官斗胆,以《春秋》大义、《礼经》明训为答。为臣子者,首在忠君。忠君者,非唯奉命行事,更在于‘导君以正’、‘致君尧舜’。下官蒙陛下恩典,为太子讲学,所授杂学趣闻,皆在开阔殿下胸襟,明晓民生疾苦、治国之艰,冀望殿下能体察陛下勤政爱民之心,能仁厚、能明辨、能坚韧。此便是下官之‘自处’——尽己所能,以学识启迪储君,使其向善、向明、向强。”
他先表明自己的“忠”体现在“导君以正”,将讲学拔高到培养储君品德能力的高度,回避了具体人事站队。
“至于为国朝长远计,”李瑾继续道,语气愈发诚恳,“下官以为,国朝之基,在君明臣贤,在民心安定,在法度昭彰。太子殿下乃陛下嫡长,名分早定,天下归心。如今殿下染恙,正是臣子戮力同心、共度时艰之际。下官深信,陛下圣明烛照,皇后殿下慈爱深重,太医署诸公尽心竭力,殿下必能转危为安。纵使……纵使需长期调养,以殿下之聪慧仁孝,假以时日,亦必能康复如初,承继大统。为臣子者,此刻当坚定信念,勤勉王事,安抚人心,使朝野内外,皆知东宫稳如泰山,国本固若金汤。此,方是为国朝长远计之根本。若因一时之疾,便生疑虑动摇,非忠臣所为,亦有负陛下厚恩、太子信重。”
他坚定地肯定了太子的“名分”和“必能康复”的信心(尽管他自己也未必全信),强调“稳定人心”、“巩固国本”是当前第一要务,并暗示“疑虑动摇”非忠臣所为。这既表达了对现有储君(李忠)的支持,又符合“忠君”大义,还将可能的“其他想法”斥为不忠,可谓守住了底线,又未留下把柄。
说完,李瑾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静候发落。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于志宁微微抬眼,看了李瑾一眼,又迅速垂下。长孙无忌则久久不语,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李瑾,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时间一点点过去,压力几乎凝成实质。李瑾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中沉重地跳动。
终于,长孙无忌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春秋》大义,忠君为本。你能作此想,甚好。太子讲学,启迪储君,亦是正途。望你日后,能言行如一,莫负陛下擢拔之恩,亦莫负……太子之期许。”
“下官谨记司徒教诲,必当鞠躬尽瘁,以报君恩!”李瑾郑重应道,心中稍稍一松。过关了?至少暂时过关了。
“嗯。”长孙无忌点了点头,似乎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对于志宁道,“于公,东宫文事,有你把关,老夫是放心的。太子病中,诸事繁杂,你多费心。陛下那里,老夫自会分说。”
“有劳司徒。”于志宁起身拱手。
长孙无忌也站起身,并未再看李瑾,在于志宁陪同下,向厅外走去。走到门口,他脚步微微一顿,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李校书,年轻是好事,然宫中、朝中,水深且浊。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砸在李瑾心头。
“下官……谨记。”李瑾对着长孙无忌离去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直到脚步声远去,方才直起身,发现后背衣衫,已然湿透。
于志宁送走长孙无忌,返回厅中,看了李瑾一眼,目光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摆摆手:“你也回去当值吧。今日司徒之言,出他之口,入你之耳,勿要外传。”
“下官明白,谢于公提点。”李瑾施礼告退。
走出崇文馆,冬日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带不走心头的寒意与沉重。长孙无忌的这次“召见”,绝非心血来潮。这位帝国巨擘,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变数”。今日三问,层层递进,直指核心,既是试探自己的才学、心性、忠诚,也是在评估自己这个“新因素”可能对东宫、对朝局产生的影响。最后那句“谨言慎行,好自为之”,既是警告,也是一种……带有保留的认可?抑或是划下的界限?
无论如何,自己已经正式进入了长孙无忌的视野。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从今往后,他的一举一动,将受到这位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更密切的关注。任何行差踏错,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但同时,这次应对,也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或许还在长孙无忌心中留下了一个“知礼、守分、有才但不张扬、对太子(现有秩序)忠诚”的印象。这印象好坏参半,但至少不是负面的。
回到司经局廨署,李瑾已无心校书。他铺开纸笔,却非为公事。他必须立刻将今日之事,详详细细记录下来,分析其中每一句话的深意,并……告知武曌。长孙无忌的态度,是朝堂风向最重要的指标之一。武曌远在感业寺,却能通过宫中旧人感知朝局微妙变化,她的分析,或许能拨开迷雾。
同时,他也需要重新评估自己的处境和策略。长孙无忌的介入,意味着东宫这场危机,已经不仅仅是皇帝、皇后、萧淑妃之间的后宫争斗,更上升到了外朝权力博弈的层面。自己这个小小校书郎,已被迫卷入了帝国最高层的政治漩涡边缘。
“水深且浊……”李瑾默念着长孙无忌的警告,望向窗外宫墙上方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前路愈发艰险,但也意味着,舞台更大了。他必须更加小心,却也需更加果决。牛痘之事要稳步推进,太子病源要继续暗中查探,与武曌的同盟要更加紧密,自身的实力(工坊、钱财、人脉)也要加速积累。
他提起笔,开始给武曌写信,笔尖沉稳,落字如刀。这盘棋,对手已不止萧淑妃,更有长孙无忌这般执棋国手。但他李瑾,亦非任人摆布的棋子。鹿死谁手,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