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2/2页)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通传:“太后娘娘驾到——”
满殿倏然一静。乐舞顿止,众人再次起身,跪迎。
萧景煜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起身离座,苏浅雪也连忙跟着起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太后并未盛装,只穿了一身深紫色绣金凤常服,头发挽成简单的圆髻,簪着一支碧玉凤头簪,在崔嬷嬷的搀扶下,步履沉稳地步入殿中。她脸上带着惯常的、雍容而疏离的浅笑,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御座前的皇帝和贵妃身上。
“儿臣(臣妾)恭迎母后。”萧景煜与苏浅雪齐声道。
“都起来吧。”太后声音平和,走到御座左侧专为她设的凤椅上坐下,“哀家来迟了,扰了诸位的雅兴。今日宫宴,是为贵妃祈福,皇帝与贵妃才是主角,哀家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沾沾喜气。”
她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殿内气氛因她的到来,莫名凝重了几分。
“母后言重了。”萧景煜笑道,亲自执壶为太后斟酒,“母后能来,儿臣与浅雪不胜欣喜。浅雪近日身子好转,全赖母后福泽庇佑。”
苏浅雪也连忙端起酒杯,柔声道:“臣妾多谢太后娘娘关怀挂念。”
太后接过皇帝斟的酒,却未饮,只放在面前,目光落在苏浅雪脸上,细细端详了片刻,才缓缓道:“贵妃气色,看起来确是好些了。只是这病去如抽丝,还需好生将养,切莫劳神伤心。”
她语气慈和,可那“劳神伤心”四个字,却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苏浅雪紧绷的神经上。苏浅雪笑容一僵,指尖微微颤抖,杯中酒液荡起涟漪,连忙低头应道:“臣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微微颔首,不再看她,转而与下首一位老太妃说起话来,仿佛真的只是来“凑热闹”。
宫宴继续,乐舞重开。但经此一遭,殿内气氛终究不复先前松快。皇帝脸上笑容淡了些,苏浅雪更是坐立难安,目光不时飘向太后,又飞快移开,看向皇帝,眼中满是依赖与无助。
谢阿蛮依旧低着头,小口啜着清茶,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讥诮。太后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已搅乱了苏浅雪的心神。好戏,才刚刚开始。
果然,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当一曲喜庆的《万寿无疆》奏毕,舞姬退下,殿内稍显安静时,太后忽然放下手中银箸,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不高,却在相对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景煜转头看向太后:“母后为何叹息?可是菜肴不合口味?”
太后摇摇头,目光似是随意地扫过殿下,最终,落在了谢阿蛮所在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看到那孩子,忽然想起些旧事,心中有些感慨罢了。”太后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御座附近的人听清。
萧景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个穿着秋香色旧衣、低头缩在柱子阴影里的瘦弱身影,眉头微蹙:“那是……”
“是静思院里一个可怜孩子。”太后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痴傻多年,无亲无故。前些日子静思院不太平,这孩子受了惊吓,哀家瞧着可怜,便让人接出来,在佛堂暂住,调养身子。今日宫宴,想着让她也来沾沾福气,或许能安神。”
静思院!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在御座附近激起细微的、压抑的波澜。苏浅雪的脸色,在听到“静思院”三字时,骤然变得惨白,手中的玉箸“啪”一声轻响,掉落在面前的碟子上。她慌忙低头去捡,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捡起来。
萧景煜的眉头蹙得更紧,看向谢阿蛮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不悦。他显然不认为让一个冷宫痴儿出现在这等宫宴上是合时宜的,但碍于太后,不便发作。
“母后仁善。”他勉强笑了笑,目光却锐利地扫向崔嬷嬷,隐含责备。
崔嬷嬷垂首敛目,仿佛毫无所觉。
太后却像是没看到皇帝的不悦和苏浅雪的失态,继续淡淡道:“说来也奇,这孩子虽痴傻,这些日子在佛堂,却时常梦魇,说些胡话。总梦见些……火光,旧衣,还有……碎瓷片。”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苏浅雪惨白的脸,“太医说,是惊吓过度,心神不宁所致。哀家便想,今日这祈福宫宴,或许能驱散些阴晦,于她有益。”
碎瓷片!
苏浅雪猛地抬起头,看向太后,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太后,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
萧景煜也察觉到了苏浅雪的异常,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沉声问:“浅雪,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
苏浅雪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随即意识到失态,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臣妾没事……只是……只是忽然有些头晕……”她说着,抬手扶额,呼吸急促,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快传太医!”萧景煜急道。
“不必。”太后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哀家看贵妃只是骤然听闻静思院旧事,勾起了些不好的回忆,一时惊悸罢了。这宫宴本是为贵妃祈福而设,若因传太医而中断,反倒不美。”她看向苏浅雪,目光深邃,“贵妃,你说是不是?”
苏浅雪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颈,窒息般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稳住声音:“太、太后娘娘说的是……臣妾……臣妾只是一时失态……并无大碍……”
她说着,求助般地看向萧景煜。
萧景煜眉头紧锁,看着太后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苏浅雪惊惶惨白的模样,心中疑窦丛生。他隐约感觉到,太后提起静思院和那痴儿,绝非无心之言。但此刻在百官面前,他不能深究,只能暂且压下。
“既然无大碍,便好生歇着。”萧景煜拍了拍苏浅雪的手背,目光却凌厉地扫向殿下那个依旧低头瑟缩的痴儿身影,心中已然动了杀机——无论这痴儿是真傻还是假痴,与静思院牵扯,又引得太后和浅雪如此异常,都绝不能留!
太后将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对殿下扬声道:“那孩子,你过来。”
满殿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秋香色的身影上。
谢阿蛮浑身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吓到,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是全然的惊恐与无措,看向崔嬷嬷。
崔嬷嬷上前一步,低声道:“太后娘娘唤你,去吧。莫怕。”
谢阿蛮这才“战战兢兢”地、手脚并用地从席垫上爬起来,低着头,脚步虚浮踉跄,一步一挪地走向御座丹陛之下。她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单薄的身影在辉煌殿宇与华服人群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渺小可怜。
终于,她在丹陛前停下,依着嬷嬷教的、最粗陋的礼节,跪伏下去,额头抵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谢阿蛮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抬起头,目光只敢落在太后绣着金凤的深紫色裙摆上,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惊惧,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太后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审视。半晌,她才缓缓道:“可怜见的,吓成这样。你在佛堂,总梦见的碎瓷片,是什么样子的?可还记得?”
谢阿蛮“茫然”地眨着眼,仿佛听不懂,又仿佛在努力回想,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许久,才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暗……红……脏……有怪味……像……像烧过的香……和药……”
她每吐出一个字,御座旁苏浅雪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几乎要坐不住。萧景煜紧紧握着她的手,能感觉到那掌心冰凉湿滑,全是冷汗。他看向谢阿蛮的目光,已不仅仅是厌恶,更添了几分惊疑——这痴儿的话,为何会让浅雪反应如此剧烈?
太后却像是没看到苏浅雪的失态,继续追问:“除了碎瓷片,可还梦见别的?比如……黄色的衣服?绣着莲花?”
谢阿蛮像是被这两个词刺痛,猛地瑟缩一下,双手抱头,发出短促的惊叫:“啊——!黄的!莲花!火!好多火!烧起来了!有人在哭!在喊!”她语无伦次,声音尖利破碎,充满了真实的恐惧,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可怖的景象。
“够了!”萧景煜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母后!此等疯癫痴儿,胡言乱语,惊扰宫宴,冲撞圣驾,理应立刻拖下去!”
他不能再让这痴儿说下去了!虽然不知具体,但这字字句句,显然都戳中了浅雪最恐惧的隐秘!再任其胡言,不知会引出什么乱子!
满殿寂然。百官命妇皆屏息垂首,不敢言语,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太后与皇帝之间隐约的对峙,贵妃异常的惊惧,还有那痴儿口中诡异可怖的“梦境”……无不指向宫廷深处某些不可言说的隐秘。
太后却稳坐如山,面对皇帝的震怒,只淡淡道:“皇帝何必动怒?一个痴儿梦魇呓语,何至于冲撞圣驾?哀家不过随口问问,想着或许能解她心结,亦是功德。”她目光转向瘫软在御座上、面无人色、眼神涣散的苏浅雪,语气陡然转冷,“倒是贵妃,何以听闻几句痴儿梦话,便惊恐至此?莫非……贵妃知道这痴儿梦中所见为何?还是说,这‘黄的’、‘莲花’、‘火’、‘碎瓷片’,与贵妃……有何关联?”
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浅雪耳边,也炸响在死寂的乾元殿中!
苏浅雪猛地抬起头,看向太后,眼中充满了绝望、恐惧,以及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她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辩解,可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混合着额头的冷汗,滚落下来,冲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萧景煜也彻底变了脸色。太后这话,已是近乎直白的指控!他猛地看向太后,眼中充满了震惊、怒意,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狠:“母后!此言何意?!浅雪抱病已久,心神脆弱,受不得惊吓!这痴儿分明是有人故意弄来,装神弄鬼,构陷贵妃!儿臣恳请母后,立刻将此疯妇拖下去,严加审问,揪出幕后主使!”
他话中之意,已将矛头指向了太后!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谢阿蛮依旧跪在丹陛下,低着头,肩膀颤抖,仿佛被天威震怖,吓得魂飞魄散。只有那低垂的眼帘下,一抹冰冷讥诮的弧度,一闪而逝。
乱了。终于乱了。
太后与皇帝,母与子,因为这桩深埋多年的宫闱血案,因为这痴儿几句“梦话”,在这百官瞩目的宫宴之上,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冰冷狰狞的獠牙与裂痕。
而苏浅雪,那个曾趾高气昂、宠冠六宫的淑贵妃,此刻瘫在御座上,涕泪横流,妆容狼狈,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仿佛已看到了悬在头顶的、缓缓落下的铡刀。
谢阿蛮缓缓收紧袖中的手。那枚暗红的碎瓷片,硌得掌心生疼。
这,还只是开始。
她所要的,远不止是苏浅雪的恐惧与失态,也不止是太后与皇帝的矛盾公开化。
她要的,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是血债血偿,是让所有参与构陷沈家、毒杀她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在这乾元殿辉煌的灯火与死寂的紧绷中,猎手,终于亮出了獠牙。而猎物,已然惊慌失措,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好戏,该进入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