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晚槐(现实篇) (第2/2页)
语调从齿缝里艰难挤出:“顾朝朝,我们这二十年,就要这样算了吗?”
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下显得安静,囚服褶皱的布料贴着她瘦削的肩线,连微微的颤动都清晰得残忍。
“你甘心吗?”他又问。
“从小到大,你不肯认输,不肯低头。可现在呢?你就要用一场惩罚,去跟所有人、也跟我,划清界限?”
他苦笑一声:“二十年啊,顾朝朝。多少人二十年都足够相遇、错过、重逢、白头了。可我们呢?你一句‘前程似锦’,就要把所有的过去都埋了?”
顾朝暄还是走了。
门关上的瞬间,光线被切成两半,暖黄的一侧落在陆峥的肩上,冰冷的一侧吞没了她的背影。
他站在那里,久久没动。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衣袖上那点淡淡的肥皂气,和她说“谢谢”时轻微的气息。
二十年——
一个人的少年、青年,几乎整整半生。
他记得他们并肩走过的操场,记得她初次上辩台时声音的颤抖,记得她在夜里披着外套写判例时的灯光。
那些碎片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像风卷落的旧时光,明亮又无可挽回。
……
那一年,顾朝暄以三条罪名被判了十年。
宣判那天,杭州市中级法院的大理石地面被晨光照得一片白亮,连空气都显得刺眼。
她站在被告席上,身上的囚服平整到没有一点褶皱,头发被束成一根干净的马尾。
审判长念着判决书时,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那面国徽,像看着某种无可逆的命运。
旁听席上,谢老爷子坐在最前排。
那天他穿了一件深色中山装,胸口的扣子一颗都没解,指节却在膝盖上抖得厉害。
陆峥坐在他身侧,脸色比她还冷,薄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判决书念完,槌声落下。
顾朝暄低头,双手合在身前,轻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没有回头。
后来,刑期从十年改成了四年。
这消息是狱方转达的,她听完只是“嗯”了一声,神情淡淡。
至于是谁在背后动了手,她没有再想。
也许是谢老爷子最后一搏,也许是陆峥费尽心思打通的关系,又或许两人都有份。
她没有去追究。
在她看来,那三条罪名中,所谓的“协助犯罪”“资金流向异常”,不过是莫须有;清就清了吧。
但“故意伤害”这一条,她认。
她确实动了手,确实打出了那一记彻底改变一生的反击。
那一瞬间,她没有后悔,如今也不想辩解。
自那以后,所有的探访,她都拒见。
有好多人。她都不知道她值得被那么多人惦念。
每次女警拿着会见申请走到门口,她只会轻声说一句:“我不见。”
语气温和,没有起伏。
纸杯里泡着的茶早已凉透,漂着几片褐色的叶屑,窗外是成排的铁栏影子,被夕阳拖得细长。
……
前半生的故事合上的那一刻,笑声如同一阵凉风,把台上的灯吹得东倒西歪。
从此,顾朝暄尽量避开一切需要被注视的场合。
她学会把自己折叠:从张扬的羽毛,一片一片收回去,塞进袖口;从街心广场上响动的旋转木马,退成窗边一盆不开花的绿植。
许多在年岁尾声回望的人,总爱把曾经讲成能摆在客厅里的摆设:裂开的青瓷碗,拿金粉细细缮好,裂缝因此成了花纹;或者旧校服上撕开的小口子,被他们称作“勋章”。
大多数人确实有这样的手艺。
把疼痛练成讲述的技巧,把狼狈修辞成美谈,隔着一层玻璃指认那时的自己,笑得很温柔。
但顾朝暄不行。
她撞得太实在,瓷碗连底都崩掉,剩下锋利的碎片装在口袋里,走路会扎到手。
她的前半生不是一件可供展示的修复品,更像一条拉了太久才撤下的警戒线,褪了色,还挂在心里某个转角。
……
那梦太长了,以至于顾朝暄第二天上班迟到了。
幸而老板娘是个嘴快心软的人,只在收银台后面“啧”了一声,抄了抄本子就把晚来的那二十分钟记在了她自己的名下:“顾昭昭,下次迟到,就要扣你工资了啊。”
嘴上凶,转头却把后厨剩下的排骨汤递给她,“赶紧趁热吃吧,看你瘦的。”
顾朝暄道谢,低头吃完,系上围裙去洗菜。
切配的小姑娘笑她:“昭昭姐你今天迟到,是不是做梦谈恋爱了?”
“是啊,做了个被鬼缠身的梦,没听到闹钟响。”
“那得是什么厉鬼啊?还能让咱昭昭姐睡过点?”
她想了想,问她:“哪种鬼比较晦气?”
小姑娘迟疑说:“摄青鬼?”
鬼法力最高者,会吸人灵气,令人短寿,坏事做多了才能碰上,可不嘛。
顾朝暄笑了下,“那应该就是了。”
……
忙碌而充实的一天过去了。
顾朝暄跟同事一起去看了场电影。
是一部关于青春逝去的影片。银幕上闪过骑车穿城的少年、告别时拥抱的女孩、还未学会说再见的人。
走出影院时,夜风正好。
同事提议去吃烧烤,她笑着摆手:“不去了,明天还上早班。”
人群在街角散开,霓虹灯把每张脸都照得温柔又暧昧。
她一个人顺着街边走到公交站,脚下的影子被风吹得细碎。
等车的时间不长。
她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退色的商场广告牌,和偶尔路过的电动车尾灯。
她取下发圈,头发在肩头松散开。
耳机里播放的是旧时常听的英语听力,她的目光停在窗外,一边听,一边下意识地跟读。
“TimeWillhealalmOSteverything…givetimetime.”
声音轻柔,几乎只在唇间。
公交车沿着江渚大道缓缓驶过,灯光从车窗一格一格地掠过她的脸。
她的表情安静,像一幅被岁月冲淡的画。
没有人注意到,车窗外同方向缓缓行驶着一辆黑色轿车。
隔着夜色与玻璃,里面的人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她侧脸在流光中一明一暗。
那辆车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直到红灯亮起,公交车在路口缓缓停下。
她还在听,没察觉那道目光在寂静的夜里,停留了很久。
……
四月初,北京的风已经变得温软。
从南城一路往北,玉兰花谢了,槐花开得正好。空气里是潮润的香气,连长安街的石板都被暮色染出一层微光。
陆峥的航班在傍晚五点落地。
下飞机时天还亮,他接了个电话。
身边的秘书帮他接过外套,问他要不要先回家。
他说去建国饭店。
今夜有饭局,是母亲曲映真安排的。
说是饭局,其实是相亲。
女方出身检察系统,父亲曾任省检院副检察长,如今在中央政法单位任顾问。
陆峥与那位长辈同席过几次会,算是旧识。既然有往来,便不能失了礼数。
阮心悠看到陆峥的时候,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北京四月的傍晚,天色微蓝,落日的余晖正从他肩头斜斜落下。
桌上摆着一杯茶,还冒着热气。
他穿着一身深灰西装,领口没有打领带,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松开,姿态从容又疏冷。
手边摊着一份《法治日报》,那样的报纸,除了体制内的人,大概很少有人愿意细读。
从阮心悠的角度看过去,正好是他的侧脸,轮廓硬朗,眉骨分明,整个人静得近乎冷峻。
那种沉稳的气场,并不咄咄逼人,只让人心头莫名发紧。
原来一个人光是坐在那里,就能让空气生出分寸。
阮心悠吸了口气,才走过去,轻声开口:“陆主任,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陆峥放下报纸,抬眼的瞬间,那双眼睛如同经年沉水的黑曜石,平静又锐利。
“没关系,”他说,“坐吧。”
她在他对面落座,掌心微微出汗,掩饰似的抚了抚膝上的包。
服务员上茶。茶盖被掀开的那一刻,蒸汽氤氲在两人之间,散出一股淡淡的龙井香。
阮心悠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只能顺着视线落在桌上那份报纸的副刊上。
那一版是关于《法治与人文》的专栏,印着一行诗句。
她轻声念出来:“‘即使在黑暗的河底,也要让正义有一点微光。’”
陆峥闻言,指尖轻叩了一下茶杯,抬眸望她。
“喜欢这句?”
“嗯。”她点头,笑得有些局促,“我在政法大学读书时,写过论文引用它。”
陆峥微挑眉:“阮检提过,你在经济检察处负责的那几起案子,做得很干净。”
他的话语像是随意的寒暄,却让阮心悠的心跳快了一拍。她没想到,他会提前了解她的履历。
她端起茶杯,掩着那一点慌乱:“那都是分内之事,不值一提。”
“不是所有人都能把‘分内之事’做干净。”
陆峥淡淡地接了一句。
桌上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
他重新拿起茶杯,手指修长,指节微微弯着,动作不疾不徐。灯光从他指骨的缝隙里滑过,反射出一层温润的光。
“曲女士说你很好。”
阮心悠怔了怔,轻声道:“阿姨过誉了。”
陆峥没有回应,只抬眼看着窗外。
晚霞被风吹散,天边一线金光。
他忽然开口,语气淡得几乎让人分不清是自言还是告诫——
“我这类人,没那么好。”
阮心悠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直到他再次转回视线,重新露出那种得体的疏离。
“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