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曼彻斯特的雨 (第2/2页)
凯特在一次训练后对她说:
“你的视野和传球意识不错,不要局限在边路。”
十一月底的一天,训练结束后,凯特把她叫到办公室。
“坐。”
教练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王林雪有些忐忑地坐下。办公室不大,墙上挂着曼城男女足的各种合影、奖杯照片。窗外,卡灵顿的雨还在下。
凯特开门见山:
“俱乐部对你的表现很满意,我们想给你提供一份正式的职业合同,为期一年。从明年一月开始生效。”
王林雪愣住了。
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
“当……当然!我愿意!谢谢教练!”
凯特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合同草案,你可以找律师看看,或者让俱乐部安排的翻译帮你解释清楚。有什么问题,一周内给我答复。”
王林雪颤抖着手接过合同。薄薄的几页纸,却像是千钧重。职业合同,真正的职业球员。这意味着她将正式成为曼城女足发展体系的一员,意味着她离自己的足球梦又近了一大步。
走出办公室时,她感觉脚步都是飘的。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但她心里滚烫。
她第一时间想打电话给于教练。
但看看时间,国内是凌晨三点。她忍住了,回到寄宿家庭,吃了晚饭,写完训练笔记,洗完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国内时间早上七点,她才鼓起勇气,打开微信,拨通了于教练的视频通话。
等待接通的几秒钟里,她的心跳得很快。
屏幕亮了。于教练的脸出现在镜头里,背景是沈Y训练基地的办公室,窗外天刚蒙蒙亮。老教练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看到是她,眼睛亮了一下。
王林雪的声音有些哽咽:
“教练!我……我拿到合同了!职业合同!”
于教练愣了一下,然后,那张总是严肃的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由衷的笑容。那笑容很深,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让王林雪想起父亲。
于教练连说了三个好:
“好!好!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什么时候签?合同条件怎么样?”
王林雪把合同的大致内容说了,于教练仔细听着,不时点头。
“不错,第一年这个待遇可以了。重点是你要有出场机会,要成长。钱是次要的,平台和机会才是关键。”
“我知道,教练。”
王林雪用力点头,“我会珍惜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训练、生活。于教练问她在英国适不适应,有没有受伤,饮食习不习惯。王林雪一一回答,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一切都好。
但于教练何等敏锐的人。他看着屏幕里女孩虽然笑着却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神,看着她脸颊比离开时更瘦削的轮廓,心里明白这一个月她吃了多少苦。
于教练忽然说:
“小雪,你在那边,如果遇到什么难处,随时给我打电话。别自己硬扛。”
王林雪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
“教练,我没事。真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
“就是……有时候会想家,想基地,想……大家。”
于教练沉默了几秒。
王林雪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耿斌洋他……他……最近怎么样?”
屏幕那端,于教练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凝固。
于教练开口,又停住:
“他……他还那样。每天收拾训练器材,加练,沉默。”
王林雪看着教练的眼睛。她知道于教练在隐瞒什么。那个清晨在LOFT房间里看到的照片,那些关于芦东、张浩、上官凝练的画面,这一个月来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她无数次想开口问,但又怕触及什么不该碰的禁区。
但今天,也许是拿到合同的喜悦给了她勇气,也许是这一个月的孤独让她格外渴望真相,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教练,您能告诉我吗?关于斌洋哥的过去。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和芦东、张浩……还有上官凝练,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屏幕里,于教练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盯着王林雪,那双看透无数球场风云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挣扎。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窗外沈Y基地清晨的鸟鸣,以及曼彻斯特雨滴敲打窗棂的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于教练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无奈、痛楚、回忆的重量。
他的声音沙哑:
“小雪,你真的想知道?”
王林雪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知道。我想理解他。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个人把自己关起来这么多年。”
于教练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的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他说:
“好。我告诉你。全部。”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王林雪坐在曼彻斯特阁楼房间的椅子上,一动没动。
她看着屏幕里于教练的脸,听着他用一种异常平静、近乎叙述历史事件的语气,讲述了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关于荣耀、背叛、牺牲与毁灭的故事。
耿斌洋、芦东、张浩,三个来自黑省HH市的天才少年,家境优渥,高中时期虽然获得的也是全国高中生亚军,但也是一时风光无两,他们放弃了直接签约试训职业队的机会选择了去金融学院做足球特长生,成了整个大学足球界闻风丧胆的“三叉戟”。
耿斌洋是7号,球队的大脑,优雅的中场指挥官。芦东是9号,霸气的中锋,进球机器。张浩是11号,边路爆点,所向披靡……
他们一起训练,一起比赛,一起喝酒,一起畅想未来……
然后,上官凝练出现了。那个美得像月光一样的女孩,成了耿斌洋生命里的光。他们相爱,纯粹而深刻。耿斌洋甚至在病床前向上官病危的父亲承诺,会照顾好她一辈子。
“那时候的耿斌洋,”
于教练说,眼神遥远,
“是我见过那批孩子里最接近完美的球员。技术、意识、领导力、人品,无一不佳。他眼里有光,那种对足球、对生活、对未来的无限热情和笃定。”
王林雪静静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照片里那个年轻、阳光、笑容灿烂的耿斌洋。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他。
故事急转直下。
四年前于教练带领着他们,一路杀进总决赛,全国总决赛前,上官凝练在火车站遭遇意外,右腿粉碎性骨折,手术费需要数十万。而那时,三兄弟的家庭因为被王志伟家族恶意针对,全部破产。他们掏空所有积蓄,借遍所有人,仍然凑不齐手术费。
于教练的声音低沉下去,“王志伟找到了耿斌洋。提出交易:踢假球输掉决赛,就给他七十万现金,并且安排全国顶级的专家团队给上官做手术。”
屏幕里,王林雪的呼吸停了。
“耿斌洋挣扎了多久,我不知道。但最终,他答应了。”
于教练闭上眼睛
“决赛那天,他在场上就像丢了魂,多次‘无意’破坏自己球队的进攻。比赛被拖入点球大战。”
“最后一个点球,他站在球门前。用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把球踢向了看台。”
于教练停顿了很久。视频通话里只有电流的细微噪音。
“比赛结束,他没有领亚军奖牌,直接消失了。他去了医院,把剩下的钱留给上官,然后买了张不知道去哪里的火车票,开始了自我放逐。”
于教练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去小县城当网管,他故意让自己活在最底层,用肉体的苦行来惩罚灵魂的背叛。大概过了一年,我才找到他,把他带回沈Y。”
“他为什么不回去找芦东和张浩?”
王林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很轻,像是怕惊碎什么。
于教练说:
“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他们。他背叛了兄弟,背叛了足球,背叛了他们共同的梦想。他用假球玷污了他们最珍视的东西。在他心里,他已经不配再站在他们身边。”
王林雪的眼泪开始往下掉:
“那上官凝练呢?她在等他啊!她一直在等他!”
于教练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知道。但他更知道,上官的腿伤是他造成的——如果不是为了去看他的决赛,她不会去那个火车站,不会出事。而且,他用假球换来的手术费,在他心里,那钱是脏的,配不上她。”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林雪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她终于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耿斌洋总是那么沉默,那么沉重。为什么他眼底有化不开的阴霾。为什么他甘愿当一个器材管理员,隐匿所有锋芒。为什么他看墙上那些海报时,眼神复杂得像隔着千山万水。
那不是怀才不遇,那是自我流放。
那不是等待时机,那是终身囚禁。
他不是不想爱,是不敢爱——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脏了,不配去触碰心里那份最干净、最珍贵的感情。
于教练继续说:
“这四年,芦东和张浩已经成了中超顶级球星。他们知道耿斌洋的事吗?他们恨他吗?不,他们从没恨过他。芦东私下找过我很多次,问我有没有耿斌洋的消息。张浩每次喝醉了,都会哭着说‘想老耿了’。但他们尊重耿斌洋的选择——如果他觉得需要时间,他们就等。”
“上官凝练更不用说。腿上的伤疤,她纹了身,是梵文,意思是‘我只属于你,我的爱人’。四年,她从一个普通大学生,逆袭成顶流明星,在无数镜头前公开说‘我在等一个人’。但她从不说名字。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我还在,我等你,多久都等。”
于教练看着屏幕里泪流满面的王林雪。
“小雪,这就是全部。一个关于天才坠落、兄弟离散、爱情守望的故事。耿斌洋背着他自己判下的刑,走了四年。而我,作为他的教练,现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把他拉回来。拉回球场,拉回生活,拉回那些还在等他的人身边。”
王林雪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泪水模糊了视线,屏幕里于教练的脸变得朦胧。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么沉重。
原来一个人可以因为爱,做出那样的牺牲,背负那样的罪孽,走上那样的绝路。
她想起那个清晨,在LOFT房间里看到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耿斌洋,笑容那么灿烂,眼里有光。而现在的他,沉默、阴郁、把自己关在无形的牢笼里。
她想起自己写的那封情书,那些幼稚而真挚的告白。和上官凝练四年公开的等待相比,和耿斌洋为爱毁灭自我的牺牲相比,她的喜欢,确实轻如尘埃。
但她不后悔。一点也不。
“教练”
她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于教练在屏幕那头,眼眶也是红的。这个铁血了一辈子的老教练,在讲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如何走向毁灭时,终于也流露出了脆弱。
他说:
“小雪,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只有你知道。”
“所以……”
于教练看着她,眼神郑重
“你能保密吗?不是为了保护谁的名誉,而是……这是耿斌洋的选择。他宁愿被误解,宁愿被当作逃兵、懦夫,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真相——因为他觉得真相更残酷,会让他爱的人背负愧疚。”
王林雪用力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哽咽着:
“我保密。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说出去。但是教练……求求您,帮帮他。把他拉回来。他不能一辈子这样……他不该这样……”
于教练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会的。我答应过你,也答应过我自己。他是我找回来的徒弟,我会负责到底。现在,他已经在慢慢恢复了。他签了球员合同,虽然还没公开。他在训练,在准备。也许不久之后,他就会重新站到球场上。”
王林雪哭着点头,又摇头。
“可是……可是就算他回去了,他能原谅自己吗?那些过去……那些背叛……”
于教练轻声说:
“那就要看他自己了。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他机会,给他时间,给他支持。剩下的路,得他自己走完。”
视频通话又持续了十几分钟。于教练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专心训练,不要被这件事影响。王林雪一一应下,但心里已经被那个故事填满了。
挂断视频后,她坐在椅子上,很久没动。
窗外的雨还在下。曼彻斯特的夜雨,绵密,持久,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都浸泡在灰色的悲伤里。
王林雪站起身,走到窗前。玻璃上凝结着水珠,倒映着她哭红的眼睛。她伸手,在玻璃上写下两个字,水痕蜿蜒:
斌洋
然后,她又写下:
凝练
两个名字并列,中间隔着雨痕,像是隔着四年的时光,隔着无尽的悔恨与等待。
她看了很久,然后抬起手,把两个字都擦掉了。
水痕消失,玻璃恢复透明。窗外,曼彻斯特的夜景在雨幕中朦胧闪烁。
王林雪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书桌前。她打开日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上,颤抖了很久。
最终,她只写了一句话:
“10月30日,大雨。今天我知道了真相。原来爱可以那么重,重到能压垮一个人的一生。但爱也可以那么坚韧,坚韧到能穿越四年时光,依然在原地等待。”
“斌洋哥,凝练姐,请你们……一定要幸福。”
写完后,她合上日记本,走到床边,躺下。关掉灯,房间里一片黑暗。
雨声敲打着屋顶,像是永不停止的叹息。
王林雪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但这一次,她的心里没有嫉妒,没有不甘,只有深深的理解,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祝福。
她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重量:
“有些爱,未曾说出口,就已经是全部。”
而有些爱,说出口了,就要用一生去证明。
曼彻斯特的雨还在下。
但总会天晴的。
总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