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周老染匠 (第2/2页)
光流雨丝像是找到了归宿,顺着布纹疯了似的往里钻。原本青白的亚麻布渐渐染上淡蓝,那些光流在布上聚成蜿蜒的水纹,随着沈知意的搅动慢慢舒展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提着布角往空中一扬,满田的晨雾里突然绽开片流动的雨——布上的水纹竟真的像刚下的雨丝,细密地斜织着,在阳光下折射出和真雨丝一样的光泽。
有几滴“雨珠”顺着布角往下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浅痕,凑近了看,竟能闻到淡淡的龙涎香。
林砚伸手摸布面时,指腹触到水纹的凹凸感,像真的有雨丝刻在上面。他忽然笑出声,眼眶有些发潮——那水纹的走向、弧度,甚至光线下微微发颤的样子,都和周老染匠没刻完的那方染版一模一样。
“这水纹里有周老染匠的影子。”他用指腹蹭过布面的光流,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也有老织工的草香。”
索菲亚捡回玉簪,用衣角擦着簪身的泥痕,突然指着布上的光流:“你看,它们在跳舞。”
果然,那些淡金色的光流顺着水纹起伏,像一群被惊动的小鱼,在布面上游来游去。沈知意把染布铺在田埂边的竹匾里,光流便顺着竹篾的纹路往外漫,在草叶上画出细碎的光斑,倒像是露水自己在草田里写着什么。
“苏茉。”林砚朝田边喊了声。守在马车上的苏茉立刻捧着个蓝布包跑过来,里面是刚抄好的染法册子,蝇头小楷写得工工整整,还配着草叶的插画。“把册子包好,封面……”他望着田埂上的凝露草,“画片带露水的叶子。”
苏茉应声去了,指尖碰到册子时,光流突然从布上跳过来,在封面上印了个小小的水纹。林砚摸着那道水纹,忽然想起周老染匠的儿子——那个总说“老手艺该进棺材”的汉子,此刻或许正坐在苏州的染坊里,对着父亲的空藤榻发呆。
“告诉周家人。”他对着苏茉的背影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他们爷爷的手艺没断,现在长在欧洲的染布上了,连露水的性子都学得一模一样。”
老织工一直蹲在田埂边摸那匹染布,指腹反复蹭过布面的水纹,像在辨认什么。这时他突然直起身,往怀里掏了掏,摸出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布包。布包的边角都磨破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这是我爹的手艺。”他把布包往林砚怀里塞,纸页间掉出片压干的凝露草,颜色已经发褐,却还带着淡淡的香,“四十年前他走时,说这册子要等懂露水的人来取。”
林砚打开册子,里面是用炭笔手绘的织法图谱,金线的走向用红笔标着,旁边还写着些意大利文的批注。最后一页画着朵从没见过的花,花瓣像金线缠成的,花心却画着东方的水纹。
“这是……”
“金线缠水纹。”老织工指着那朵花,白胡子翘了翘,“我爹总说,东方的水纹该配西方的金线,就像草和露,谁也离不开谁。”他忽然抓起林砚的手,按在册子上,“现在交给你,不算辜负他了。”
沈知意把染好的布往竹竿上晾,风过时,水纹在布上轻轻晃,真的像起了层细浪。光流顺着布纹往上爬,在竹竿顶端聚成个小小的光球,然后“啪”地炸开,化作漫天金粉,落在凝露草田里。
草叶上的露水突然齐齐亮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子。林砚望着眼前的景象,腕间的延寿纹路慢慢褪成淡金,那道他总觉得亏欠的缺口,像是被这片晨光里的露水悄悄补全了。
远处传来教堂的晨钟声,老织工对着太阳画了个十字,又朝东方拱了拱手。林砚把两本册子并在一起抱在怀里,忽然明白周老染匠临终前没说出口的话——有些手艺从不会真的断在某个黎明,它们会顺着露水的纹路,顺着风的方向,在不同的土地上长出新的模样。
就像此刻晾在风里的染布,水纹里住着苏州的雨,草香里缠着佛罗伦萨的雾,而那些流动的光,早把东与西的边界,织成了一片分不清彼此的温柔。